從“裸奔”到“有保” 如何為新業態勞動者更好兜底

“為外賣騎手繳社保”的相關話題近日多次沖上熱搜，引發社會熱議。多家外賣平臺“官宣”——美團發布消息稱，預計從今年二季度開始為全國范圍內的全職及穩定兼職騎手繳納社保；餓了么發文稱，從2023年2月起就與生態伙伴一起按計劃在部分城市展開試點，為“藍騎士”繳納社保；京東表示，自3月1日起，將逐步為全職騎手繳納五險一金，為兼職騎手提供意外險和健康醫療險，且外賣騎手五險一金的所有成本，全部由京東承擔。

相關數據顯示，我國新就業形態勞動者超過8400萬人，外賣騎手超1000萬人。受勞動關系模糊、合同形式多樣等影響，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大部分騎手處于“無保”狀態，在醫療、養老、子女教育等方面存在劣勢。各大平臺的發聲，對新就業形態勞動者是一大利好，不過由于政策尚未落地，細則也沒出臺，身為事件“主角”的外賣員喜憂參半。專家學者也表示，這一政策的推行還有許多細節值得關注。

這一利好政策，騎手怎么看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近日采訪了成都、北京多名不同平臺的外賣員，他們看法不一。有人對繳納社保期待已久，將其視為一種保障；有人更關注繳社保的基數和比例，以及自己要承擔的金額；還有人表示更希望將收入全部握在手里。

馮遠逢在成都跑了兩年多外賣，他直言自己“很早之前就在期待這份保障”。他說，騎手是一份相對高危的職業，有了社保之后，如果出事故，一旦認定為工傷，工傷保險就能提供相應的賠償和醫療救助。另一方面，看病也可以報銷。

36歲的他目前自行繳納醫療和養老兩種保險，一年的費用超過1萬元，這對他而言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此外，由于對目前收入比較滿意，他計劃長期從事騎手職業，對于外賣平臺為騎手繳納社保的舉措，他舉雙手贊成。

作為全職騎手，馮遠逢目前只在美團平臺接單，他也有自己的擔心：“如果需要承擔超過工資40%的社保費用，那我還是想把實實在在的收入拿到手。”

“我是很需要社保的，這關系到孩子的上學。”95后外賣騎手李杰在北京干了3年多，去年剛結婚。如果孩子要在北京上學，需要在當地繳納一定時間的社保。他本來已經打算自己來繳社保，當平臺宣布政策時，他非常激動，立刻給老婆打電話報喜。“收入勢必會降低，但是依然值得。”

在期待和認可的呼聲之外，也有從業者表示“無所謂”“希望到手收入更多”。

“有社保肯定比沒有好。”寇雙千在成為外賣騎手之前，干了幾年的銷售，其間公司為其繳納了五險一金。雖然現在處于社保斷繳狀態，但他依然受益：醫保賬戶里依然有余額，方便他買藥時使用；每月，他還能提取一部分公積金用來抵房租。

不過，寇雙千坦言，是否繳納社保對自己來說無所謂。“我在做外賣員之前就了解過這份工作是沒有五險一金的，我自己能接受，所以才一直在跑外賣。”他表示，這份工作對于自己和很多外賣員來說，只是一個階段性的選擇或過渡。

作為一名兼職外賣員，陳碩在多個平臺接單。4年前，他因開餐廳創業失敗背負了幾十萬元的債務，才選擇跑外賣還錢。對他來說，“增加實際到手的收入”是當前最迫切的需求，如果扣除部分工資用于繳社保，反而增加了還債的難度。

此外，據陳碩觀察，身邊有不少外賣員面臨著和他相似的情況。因此，他希望，繳納社保的政策在推行時，能夠遵循自愿原則，尊重個人選擇，不要一刀切。

為騎手繳納社保是一定要去做的事

“社保的核心作用在于為騎手提供長期保障，而非僅僅解決眼前的經濟壓力。這有助于提升騎手的職業安全感和生活品質。”工信部信息通信經濟專家委員會委員盤和林表示，為騎手繳納社保是一件非常有意義且一定要去做的事。

據美團外賣相關負責人介紹，2023年美團“全年累計接單天數在260天以上的穩定騎手”大約82萬人，這一數字應該包括了美團公告中所描述的“全職及穩定兼職騎手”。考慮到自2023年之后，外賣市場與就業群體的規模仍在擴大，可以合理預估，美團的社保最終可能惠及超百萬名騎手。

外賣騎手常年高強度工作，面臨健康問題和工傷風險。社保中的醫療保險和工傷保險，能夠為他們提供及時的醫療救助和工傷賠償，避免因傷返貧；養老保險為騎手未來退休后提供基礎養老金，幫助他們應對老年生活風險；失業保險為暫時失業的騎手提供基本生活保障，幫助其渡過難關；社保中的養老金是依據通脹調整的，長期來看回報更穩定。

可以說，如果勞動者的收入僅能滿足基本生活需求，當前多拿錢可能是更現實的選擇，但如果收入有結余，繳納社保無疑是更好選擇。

盤和林表示，勞動者需要根據自身經濟狀況權衡利弊，但平臺企業也應主動承擔社會責任，通過優化收入分配結構減輕騎手的經濟壓力。他認為，如果平臺主動承擔社保費用，而不是將社保成本轉嫁給騎手，騎手將獲得更全面的保障。

談及企業如何平衡社保成本與騎手收入時，盤和林表示，外賣平臺不僅依賴配送業務盈利，還通過廣告、本地服務等多種收入來源，支撐運營。因此，平臺有能力承擔社保開支。然而，社保投入可能會影響企業的短期利潤目標。這需要企業將目光放長遠，從追求利潤最大化轉向追求社會價值最大化。

此外，盤和林認為，許多騎手對社保的具體內容缺乏了解，例如醫保報銷比例、養老金領取標準等。他建議企業開設專門的培訓課程，幫助騎手更好地理解社保的價值和用途。“只有讓勞動者真正了解社保的意義，他們才能作出更明智的選擇。企業不僅要承擔經濟責任，還要履行社會責任，提升勞動者的權益意識。”

記者了解到，相對于傳統就業市場，當下還在蓬勃發展的新就業市場形態更加復雜，給外賣小哥繳納社保這件事要辦成“好事”，需要克服跨區域、跨平臺等諸多難題，需要在制度層面給出回答。比如，一些平臺有專職騎手和兼職騎手，部分兼職騎手同時在多個平臺跑單，如何給他們繳社保，具體操作起來可能相當復雜。

針對騎手跨城市工作的社保問題，盤和林表示，目前社保已經可以在不同城市間轉移接續，但不同城市的繳費標準和保障水平存在差異。例如，在廣東深圳繳納的社保轉移到湖南后，養老金等福利可能會受到影響。但他坦言，全國社會保障力度的區域差異是一個長期問題。未來需要逐步推動全國統一的社保統籌制度，縮小地區間的保障差距。

平臺政策能否推廣至網約車、直播等領域

“勞動關系的存在是繳納社保的前提。”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勞動經濟學院教授范圍表示，平臺企業愿意為外賣騎手繳納社保，在現行制度之下，也可能推定雙方存在勞動關系。

何為勞動關系？范圍表示，判定勞動關系的核心標準就是從屬性。勞動者與用人單位建立勞動關系時屬于平等關系，建立勞動關系后，勞動者依附于用人單位，受用人單位的管理和考核，具有人身從屬性；同時，勞動者以在用人單位獲取勞動報酬為目的，具有經濟從屬性；勞動者從事的勞動屬于用人單位的業務組成部分，具有業務相關性。

“不過，在當前平臺經濟中，資方對勞動者的控制方式可能更加隱蔽，一些人可能據此認為雙方之間沒有從屬性了。”范圍表示，在新就業形態下，其行業的特點使得勞動關系的具體呈現存在較大的差異，“可以在承認勞動關系的前提下，針對平臺經濟的特點進行制度優化，而非完全否定勞動關系的存在”。

在這個方面，新就業形態就業人員職業傷害保障的試點，非常值得肯定。來自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的消息顯示，自2022年7月起，在北京、上海、四川等7省市的美團、貨拉拉、曹操出行等7家平臺企業開展新就業形態就業人員職業傷害保障試點。

與傳統工傷保險不同，職業傷害保障由平臺企業直接繳費，采取按單計費、按月訂單量申報繳費方式，既不以存在勞動關系為前提，也不以工資總額為繳費基數。據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數據，截至2024年年底，共有1038萬人參保。

范圍指出，這一制度是針對新業態勞動者工傷風險的補充性保障措施。由于勞動關系認定存在爭議，傳統的工傷保險難以覆蓋這部分群體，因此職業傷害保障試點成為一種解決方案。不過，隨著部分平臺企業開始為騎手繳納社保，職業傷害保障與工傷保險之間可能出現重疊。未來需要協調兩種制度的關系：已納入社保體系的勞動者可能不再需要職業傷害保障，而未參保的勞動者仍可通過試點享受這一保障。

針對部分騎手對于費用的疑慮，范圍建議，新業態社保費率可單獨設計，繳費基數可按收入水平動態調整，例如高收入者按固定基數繳費，低收入者按單繳費。針對部分騎手跨平臺接單的特點，要完善登記規則，明確平臺企業的繳費義務，確保勞動者的權益不受影響。

未來，外賣行業為勞動者繳納社保的經驗，能否推廣至網約車、直播等領域？范圍認為，盡管不同業態存在管理模式差異，如貨運司機接單頻率低于騎手，但“所有從業者均面臨生老病死風險，平臺為他們繳納社保的核心目標，是為他們提供基礎保障”。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陳曉 見習記者 劉胤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