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記憶

夏化云

農歷癸卯年歲末，淮河岸邊的家鄉下了一場大雪。

天空仿佛忽然開掛了一般，蓄積多年的能量被集中釋放，雪花像一團團被揉碎的白云，鋪天蓋地簌簌落下。雪花，是天空寫給大地的情書，每一片都飽含深情，輕觸每一片雪花，如同邂逅大自然最溫情的一吻。雪花夾攜著碎屑的冰粒，把灰蒙蒙的世界一遍又一遍暈染，瞬間便漫過腳踝，直至鋪滿整個大街小巷，鱗次櫛比的房屋、隨處停放的車輛不約而同披上了素雅的銀裝，冬日里最清麗的詩篇在雪花的自由揮灑中悄然寫就。

年味漸漸濃了，真正的冬天回來了。

記憶中的雪是下在童年，下在村莊原野的。舉目四望，原野里碧綠的麥苗被皚皚白雪覆蓋，村莊的樹木像忠誠的衛士于雪中值守，家鄉的老房子升起的裊裊炊煙氤氳著寧靜與和諧……這是一個晶瑩剔透的童話世界，隨處截取一段就是一幅動人心魄的鄉村雪景畫卷。孩子們在雪地里來回奔跑玩耍、肆意翻滾，打雪仗、堆雪人，笑聲伴隨著雪花飛舞。孩子們時常玩得衣衫濕透。雪花的輕撫是自然給他們最好的獎賞。

我的一位十來歲的堂弟最皮實，數九寒天里經常穿著拖鞋在村莊里四處游蕩，小小的身板上只穿一件薄褲子，上身披一件破棉襖，玩得興起時便敞開胸脯，任何寒冷也奈何他不得，讓人咋舌。接下來的幾天，天寒地凍，池塘里結了厚厚一層冰，大人小孩三五成群，小心踩著冰面去抓魚、溜冰，快樂溢滿了整個村莊。令人難忘的是，有的人家會在院落里用棍子支起一個雞罩，下面撒一些玉米、麥子、稻谷之類的，用細繩子綁著棍子遠遠牽著，等麻雀蹦蹦跳跳鉆到雞罩下面，猛地一拉，若干麻雀便會被逮住，有時還能抓住斑鳩、喜鵲，孩子們的臉上常掛著紅彤彤的朝霞。

一場雪或許不能讓人真正領略大自然的魅力，但它使人有機會親近自然，感受自然帶給我們的潔凈與純粹。

我與妻子頂風冒雪勇敢地當了一回“街溜子”。整個世界如此純潔，雪花用一種單一的色彩，把一個紛繁的世界進行了高度的簡化和提煉。雪花仍在舞蹈，落在臉上涼颼颼的，已經是掌燈時分，潔白的雪地驅散了夜的黑，璀璨的燈火把雪夜映襯得美輪美奐，火樹銀花的美景不僅僅寫在詩篇里。大街上的人流較往常稀少了許多，在車流的反復碾壓中，積雪的道路成了一個晶瑩光滑的冰面，道路上往來的車輛如爬蟲般蠕動，步行或騎車一不小心便會人仰馬翻。商店門前，一位童心未泯的中年店主，從容地揮動鐵锨，鏟雪、培雪、堆疊，用巧手勾勒出眼睛、嘴巴、鼻子，不一會兒，一個可愛的雪人就栩栩如生地來到了人間。

翩翩飛舞的雪花攪動著我的思緒，潛意識里一再丈量著童年的記憶到這場大雪的距離。我不知道是我看老了雪，還是雪看老了我。從20世紀70年代到21世紀，從貧瘠的鄉村到繁華的城市，從青絲變成了白發，從愛做夢的無知少年到夢無眠的聰慧中年，從一個個在雪中奔跑的兒童到待在溫室里專注玩手機的少年，從父母的孩子變成孩子的父母，轉眼間“耳畔頻聞故人死，眼前但見少年多”的感慨讓人愁腸百結。靜水流深，過濾出人情冷暖，也拉開了心與心之間的距離。它是過去的“我”與現在的“我”的隔空相望，似曾相識卻如此陌生，近在咫尺又仿佛遠在天涯。同樣是下雪，這場雪與記憶中童年的雪有何關聯？它們是否同一場雪？

大雪撫慰著世間的喧囂與浮躁，制造著所有的繽紛與浪漫。在雪夜的寒風中游走，靜聽著雪落的聲音，那份久違的驚喜與感動在心中萌發，我忽然覺得，雪花里一定潛藏著某種無法言說的自然密碼。

大自然的絕妙饋贈，把我悄然帶入了一種冥想的狀態。我們經歷了太多事情，我們身處的社會變化太快。著名作家余華說過，一個中國人用四十年時間，就經歷了歐洲人四百年才能走過的道路。科技的日新月異，物質財富的極大豐富，社會變革的飛速演進，價值觀念的多元碰撞，常常令置身時代漩渦中的我們跌跌撞撞、應接不暇。我們被一種強大的洪流裹挾著進入一個未知領地，有過探索的迷茫、奮斗的艱辛、苦澀的淚水，亦有過對希望的憧憬、收獲的喜悅、幸福的歡欣。每個人都在心中默默地為這個時代對標畫像，按照自己的邏輯努力地生活著，渴望找到屬于自己的那個位置。

大雪過后的空蒙靜默如斯，仿佛一位哲人掩卷沉思。人的一生有事業、家庭、感情等囚牢，而最堅固的囚牢不在別處，就在每個人的心里。從懂事時起，我們便走在自我實現的征途上。環境與閱歷的改變，讓一些人變得冷酷、愚鈍與麻木，現在的“我”背離過去的“我”，單純為物欲所支配的生活，為忙碌而忙碌的生活節奏，常常令人身心疲憊。有人一味在權力、地位、金錢、名譽的迷宮里掙扎，失去了自我，忽略了生活的詩意與美好。人一旦違背了本心，縱使擁有再多，也不會感到真正幸福。

“難道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黑塞的小說《德米安》中，德米安問辛克萊的這句靈魂拷問讓我在雪中停下了匆匆的腳步。一旦陷入問題去思考，有時會越想越麻煩，我們需要跳出問題本身，以第三視角去審視，答案自然會逐步清晰。第三視角是什么呢？黑塞告訴我們，人生最難的路，是通向自我的路，“每個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是對一條道路的嘗試，是一條小徑的悄然召喚。覺醒的人只有一項義務：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著自己的路向前走，在心中堅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

認識到生活中的茍且，重要的是改變，特別是要具備改變的意愿。這需要你認清生活的真相，修煉心性，直面現實，然后以積極的心態全力以赴。你會發現，整個世界會因你的努力而改變，會為你打開一條通往光明的坦途。當然，我們不能為眼前的許多岔路所迷惑——那唯一的路，直達內心深處。

毋庸置疑，外界的太多誘惑或許會影響我們，但只要保持善良的本心，保持內心的堅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執著于物欲和浮華，就能像雪花一樣，綻放自己獨特的美。

正如梭羅所說：“靈魂所必需的東西，都不需要用錢來買。”幸好下了這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