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摳

王喜玲

正午，太陽毒辣辣照著，剛收完麥子的大地上麥茬兒閃著刺眼的白光。田野空曠，遠處有一臺滅茬兒的機器在轟鳴。

趙老摳在自家地里心事重重地游走著。他突然發現腳邊有一個遺落的麥穗兒，彎腰撿起來，放到手心里揉了揉，兩手交換著吹去麥糠，然后一抬手，把麥粒扣到嘴里。麥粒在趙老摳的嘴里翻騰著，只剩下兩顆牙齒的趙老摳已經沒有能力嚼爛這一撮新麥子了。前年，趙老摳的牙齒開始松動，逐漸脫落，嚼不碎食物了，吃東西都是囫圇半片湊合著咽。兒子帶他去醫院鑲牙，他一問，鑲滿口牙最便宜的也得幾千塊，扭頭走了，邊走邊說：“讓我花幾千塊鑲牙，門兒都沒有。也不看看我是誰，就是幾百塊我也得考慮考慮。”兒子無奈，只好隨他去。

趙老摳在自家的地里漫無目的地游走著。一抬頭，他突然望見了遠處的那個土堆，那里埋著童年玩伴兒趙鐵頭。一晃趙鐵頭都死了二十多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啊！三十多歲的時候，年輕力壯的他們一起去平頂山拉煤，現在回想起來還像是昨天的事。唉！人這一輩子咋恁不禁過呢，還沒來得及認真回首就已經老了。

趙老摳把漱了半天的麥粒無可奈何地吐到地上，心想，這要擱從前，我可不舍得扔，咯嘣咯嘣嚼碎咽下去是多么容易的事。趙老摳回味著新麥的清香，突然又冒出前天兒子和他理論的畫面。趙老摳猶豫了，內心充滿了矛盾。兒子說得對啊，種地根本不賺錢，他早就知道。可他覺得不讓兒子賣地的決定也是正確的，自家的土地咋能賣呢？兒子糾正說這不是“賣”，是“租”，是“流轉”。趙老摳立馬說：“租”也不行。我種了一輩子地，眼睜睜看別人在自家地里干活兒，心里難受啊！兒子不再說話，怔怔地看了父親一會兒轉身走了。

一走就是三天。

趙老摳仿佛從兒子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心想，我不同意，看誰敢到我地里干活兒。無論如何，絕對不讓你小子把地賣了。于是，他像個戍邊衛士一樣，一天三遍到地里巡邏。

兒子理解父親對腳下這片土地的深情，對于父親那一代人來說，種地已經不再是賺錢不賺錢的問題。他們對土地的敬重和熱愛，早已成了一種情懷、一種信仰。他們把種子埋進土里，期待幼苗鉆出地面，陪伴禾苗櫛風沐雨，等待莊稼成熟收割；他們耕耘著四季，承受著自然災害帶來的疼痛和糾結，更享受著豐收帶來的喜悅和幸福；他們像侍弄子孫一樣精心地侍弄著土地，一年又一年。可如今兒子竟然要賣地，這確實讓趙老摳想不通。誰來說說這個理，賣了地，我們農民還叫農民嗎？兒子生氣了說：“你們那一代叫農民伯伯，我們現在已經叫農民工了。你就沒算過這個賬，除去化肥、農藥、種子和播種、收割、旋地的這些錢……你年年種地賺了個啥？你只是賺了個辛苦，賺過錢嗎？”

“咋不賺錢？賺的錢我都存著呢。”

“你那不是賺的，是從嘴里摳的、肚里省的。”

兒子跟爹擺不出理。父子倆像隔著萬水千山，永遠溝通不了。趙老摳根本不服氣兒子，心想，兔崽子，連你也說我摳。我摳咋啦，不偷不搶的，摳能為賴？我又不像那個田大坑蒙拐騙，進城一趟也被抓了，他兒子田雨還得花錢贖他，去給他擦屁股。我可沒給你惹過麻煩。

是啊！趙老摳安安穩穩過日子能省就省，該摳就摳，幾十年來從不浪費。一分錢想掰成幾瓣花，所以才在村里得了這么個名副其實的綽號——趙老摳。可趙老摳不覺得這個名字有啥不好，說這叫勤儉節約；趙老摳把地邊地頭、溝沿河畔、房前屋后都“摳”出來，種上了莊稼，說這叫勤勞致富。

摳了一輩子的趙老摳老了。五月，快要收麥子的時候，趙老摳愁得起了滿嘴燎泡。可他不承認那些燎泡是愁的，硬說是上火。在外打工的兒子回來幫他收了麥子、賣了糧食，趙老摳的滿嘴燎泡也下去了。兒子和顏悅色地勸父親：“把地賣了吧，我折騰這一趟可比你這麥子合得多。”趙老摳一聽急了，脖子和臉漲得通紅說：“賣地，賣地，以前只有過不下去了才賣地。這土地是我們的根，現在的人是咋了，眼里咋就只有錢了呢……”

趙老摳正低著頭回想，突然發現兒子微笑著一步步向他走來。沒等兒子開口，他急忙說：“種地賠錢我認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看誰敢賣我的地。”兒子笑著說：“爹，我想幾天了，這是祖宗給咱留下來的地，咱不能賣，也不能讓它賠錢。我決定從此不再出去打工了。咱農民工在外吃的苦，誰回來都不想在父母跟前兒說。上有老下有小的，成天在外漂泊，這地咱不賣了，自己種。等收了秋，咱建大棚、搭溫室種菜、種姜。你不知道城里的菜有多貴，番茄、黃瓜、豆角都六七塊呢！我先和水生一起搞，行的話就帶動全村一起種，咱擱網上賣。”

趙老摳有點蒙圈了，睜著渾濁的老眼悠悠地說：“網上賣？咱家漁網借給驢娃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