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江河雪意

陳傳龍

一場不太大的雪，驅走了練江河畔的熱鬧，有了人跡罕至的鄉野模樣。

雪還在下。雪花不大，悄無聲息，不緊不慢，覆蓋大地，覆蓋橫跨練江河的大橋。大橋上靜悄悄，偶爾有輕微的嚓嚓聲，是車輪碾軋積雪的聲音。大寒節氣又逢降雪，少有人出門。

走上大橋，視線豁然開朗，天色灰蒙蒙，雪花從半空里生發出來，飄灑而下，打在臉上，有些涼。河面與往日大不一樣，黛青色，安安穩穩，沒有漣漪，靜靜地躺在白雪鋪墊的峽谷里。積雪將堤坡涂抹得平平坦坦，好似傾斜而扭曲的白紙，夾出一面青色鏡面。堤坡之上，灰蒙蒙的半空，站立著或直或斜、或聚攏或散漫的樹枝，瘦硬而枯灰。

寒冬的色彩，比春夏秋三個季節單調而乏味得多。

信步走下橋，沿河邊閑逛，慢慢地發現，白雪之下的色彩相當豐富，而且蘊藏著盎然生機。

蜿蜒小路隱沒在白雪之下，只能憑模糊印象向前邁步。走一程便看出了端倪，平坦的雪面之下，是青磚鋪設的小路；凸凹不平的雪面之下，是草坪。小草將雪面拱起一個個似圓非圓的鼓包，平滑，沒有棱角，如一朵朵盛開的白蘑菇。偶爾，一棵不安分的小草頂破積雪，伸出修長的翠綠的草葉，不愿被白雪所壓迫。

密密麻麻的竹子擋住了去路。竹竿翠綠，竹葉翠綠，上面積壓著結成冰的白雪，硬硬的，將竹子壓倒下來，竹梢兒幾乎觸到地面。抬起手，抓住竹子連連抖動，嘩啦啦、嘩啦啦，硬硬的雪塊掉落下來，松開手，竹竿猛然彈跳出去，挺拔直立。驚奇之余，禁不住慨嘆，“此君節操獨凌寒，冰雪叢中更耐看”。

過竹林，更加盎然的生機出現在面前，引得我不斷停下來，欣賞嚴寒中的生命強者。

火棘。白雪下面是綠葉，綠葉叢中有紅果，一嘟嚕、一嘟嚕，通體火紅，故名火棘。紅果如豆子大小、外形似山楂，下面有小孔、五角形、淺黑色，是花瓣落下后留下的痕跡。紅果十月已經成熟，卻在樹上宿存到次年二月才離開母體，開始新的生命旅程。正是這個緣故，火棘也叫“救兵糧”，歷史上有多次在斷糧的情況下，士兵依靠吃火棘果渡過難關。

枸骨。灌木，高不過一人，和火棘一樣懸掛著紅果，但隱藏得更深。葉子呈橢圓狀、深綠色、有光澤，葉子末端有鋒利的硬刺，人見人煩，鳥見鳥煩，故而有別名曰“鳥不宿”。雖然人鳥皆煩，卻以執拗的翠綠不屈于寒冬的單調色彩，昭示生命的頑強，堪稱錚錚硬骨。

冬青。如其名。冬青不言，冬青的綠色就是頑強生命力的宣言。

女貞。《本草綱目》記載，“此木凌冬青翠，有貞守之操，故以貞女狀之”。雪天的基調是白雪，但在女貞樹下，主角仍然是綠葉，綠葉間掛著干枯的紫黑果實，也許，這是果實在創造生命奇跡前在母體上的最后嬌媚。

石楠。春天，百花齊放，芬芳四溢。石楠也在春天開花，但石楠花毫無香氣，而且腥臭難聞，一奇也。石楠開白花、結紅果實，隨天氣變冷而為褐紫色，二奇也。一嘟嚕紅色果實聚集成一只紅蘋果，無數紅果聚集成無數紅蘋果，幾乎遮掩了綠葉，雪天里格外耀眼，三奇也。

雪松。因耐寒而得名。

側柏。刺柏，龍柏。

夾竹桃?；ǘ浯T大，花型飽滿，花色艷麗。花期半年，葉綠一年。

木樨。就是常說的桂花。“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八月的桂花香，鮮有匹敵者。冬天的木樨沒有花香，卻有綠葉。

走上橡膠壩堤，灰色的石欄桿披上白色外套，純潔無瑕。視線越過欄桿，水面開闊，黛青色更顯濃重。又前行，有了風，從水面上吹過來，而那雪花不再是從天上降下來，而是從水面飄飛上來，一片接一片，飛過欄桿后緩緩下落、晃晃悠悠。橡膠壩以下，河水只有幾步寬，河道河坡被積雪覆蓋，視野所及，凈是純白，沒有了參照物，目光輕飄飄，找不到駐留的地方。突然，幾片白色斜升起來，不覺一驚，目光隨著斜升的白色移動，越飛越高，哦，是白鷺。白鷺在銀白的世界里飛舞，飛上天空，融入天空，沒有了蹤影。

從壩堤上下來，行不遠，又是一片不屈服于白色的地方，蘆葦。修長的葦稈或傾斜、或倒伏，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米黃色集中而濃重，反而將醒目的白色襯托得幾近于無。唰，唰唰，我剛剛走近，蘆葦中的麻雀嘰嘰喳喳，躥上了天。蘆葦已經枯萎，但積雪之下的蘆根正在積蓄能量，等待春天的到來。

前方一片紫色，是紫櫻樹葉的紫色，紅得發紫的樹葉上披著白色的雪，在粹白的世界里非常醒目，非常漂亮。

忽然想起柳宗元的《江雪》，靠近河岸行走，希冀看到“獨釣寒江雪”的釣者，然而，雪中的練江河沒有釣者，一個也沒有。

踏著積雪覆蓋的草叢來到水邊，水面上漂浮著一片失去生命的水草，漚成了黑色。正在凝望，撲棱，緊接著，又是幾聲撲棱，注目細看，是棲息在水草上的野鴨，跳出水草，沿水面滑行，又振翅高飛。

終于，單調的白色里出現大片綠色，為棕櫚樹，高大挺拔，綠葉上托著白雪；為香樟樹，綠葉如夏日般繁盛，綠葉間隙懸掛黑色的果實，每一粒果實都承載著一個希望。棕櫚樹和香樟樹本是南方樹種，卻在北國的雪天綻放旺盛的綠色，昭示春天的希望。

響起呀呀的叫聲，尋聲望去，一只烏鴉從香樟樹林里躥出來，叫得嘹亮，叫得歡快。烏鴉在空中盤旋一陣，落到干枯的樹枝上。我走過去，想看看雪天烏鴉的模樣，還沒到跟前，呀呀，烏鴉飛走了。

望著干枯的樹枝，感覺有些異樣，每根干枯的枝頭頂著一個錐形鼓包，湊近端詳，是花骨朵，外面裹著土色絨毛。我知道，這是一排紫玉蘭。紫玉蘭為春天開花最早的幾種植物。已是大寒天氣，飄雪中的紫玉蘭正在孕育春天綻放的花朵。

皚皚白雪覆蓋的下面，不是單調的色彩，也不是生命的凋零，而是萬物生發的春天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