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如約而至

文/郭建光

立秋過后，一望無垠的玉米地里，玉米棒的縷縷金絲變成枯萎亂發。在玉米粒將飽未飽之際，大人們摩拳擦掌——上身穿著長袖，戴著草帽，仔細地把臉裹起來，露出兩只眼睛，目的只有一個下地打玉米葉。深諳此道的老農會一遍一遍示范，哪些玉米葉可以打，哪些不可以，就一塊田里，哪些玉米稈上的葉子可以打，從哪打，打幾片，哪些絕不可以，那是非常有講究的。

這些寬大的葉片邊緣帶著刺，一不小心經過，胳膊上、臉上會拉出一道道清晰的血痕，會和著汗水、泥水，讓肌肉生疼，讓記憶揪心，然而，面對大人呼啦啦干凈利落麻利的超前示范，你不得不怯怯懦懦、小心翼翼、左躲右閃地在玉米田里，幾乎是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匍匐前進。盡管干活的模樣狼狽不堪，可是心頭想到大人顧不上擦汗，目光依然向前就會內心一萬個鼓點讓自己動起來。而等到短暫休息的時候，大人一定會喊你回去，看看勞動成果，那個時候偷懶耍滑根本躲閃不過。

所以，與其最后被大人呵斥，不如靜下心來，心一橫，拼命甚至是張牙舞爪地抓著玉米葉嘩啦啦清脆而又決絕地扯下來。

雖然平生豪氣，初生牛犢不怕虎，可是這股勁兒不會太久，也就那么三二十分鐘，已經是身體忍耐的極限，然而大人似乎沉浸在干活的磁場里毫無知覺、痛覺，甚至不感到饑腸轆轆，于是就會出現大田里的玉米稈在不停顫動，而如跟屁蟲般的我們還在時不時仰天長嘆，希望天快點黑，太陽快點被烏云籠罩，可是此刻陽光萬丈，揮汗如雨，在驚起的蟋蟀與驚慌失措的飛鳥的加持下，勞作依舊繼續，生活依舊向前。

生命的意義在于運動，而勞作的腳步如時針永不停歇。

這些被生拉硬扯下來的玉米葉，葉子平展無蟲洞的會一片片碼好，回去通過蒸煮晾曬制干后以備蒸饅頭用，其余的就鍘草用作牛羊的口糧。如果玉米糝、麥麩等精飼料能夠將牲口管飽的話，這些玉米葉大可不必早早被人們清除，畢竟這些對即將成熟的玉米并非一無是處。

可是我們那時候的生活就是如此，從玉米下種開始，期盼著破土發芽，然后是在一場小雨過后將叢生的雜草清除，為的就是保住小苗。然后在雨水與晴天之間的每個早晨與下午，弓著腰，低著頭扛著鋤頭鋤去雜草。就怕頭天鋤地，第二天下雨，一些草會繼續存活，等待著晴天后鋤頭與其再一次對壘。

如果不是為了莊稼，為了口糧，細細想來，這些生命力旺盛的雜草存在自有其道理，而我們的雙手正是它們生存路上的攔路虎或者如掌握生殺大權的劊子手，而在夾縫中生存的它們絕不會就此偃旗息鼓，等到來年，萬物復蘇，野草也如涅槃后重生般齊刷刷地出現在你的眼前，讓你感慨之余，雙手卻不自主地使出全部力氣與其拔河。這生命的角力無處不在，不僅僅是在薅草、打玉米葉、高粱葉、葦子葉上，也在與無數形狀不一，生生不息的野草共存共生中尋找著人生的況味與生活的意義。

記得那年秋天在延展的一覽無余的花生田埂的一處菜園的籬笆前，“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突然傳出的歌聲如此清脆、婉轉、熱烈而又有生活的朝氣。那個滿臉洋溢著快樂、憧憬、澄澈的小姑娘與她輕快的舞蹈一起，與一旁一大片高大的柿子樹以及樹上掛滿的紅柿子一起，構筑起那個傍晚的難忘一幕。

我們的生命比起浩瀚的宇宙也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可正是這微不足道讓我們感知到人生的起起落落，從稚嫩到成熟，從青年到暮年，一如這即將到來的滿眼金黃的秋天一般，一葉落而知秋，一夜寒而知冬。

我們在這意味著成熟、貯藏，收獲與希望的季節里回望少年時代，那些更加微不足道生活中的勞作瞬間，如閃電瞬間擊倒我們的心坎，讓我們明白，為何人們忙忙碌碌穿梭在大田里，為稻粱謀為生活計，而擺在我們每一個人的面前都是一張白紙，等待著在滴答時間的催促下審慎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