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疙瘩

王喜玲

“蛤蟆打哇哇，四十五天吃疙瘩”。立夏過后，村頭池塘里開始有了青蛙的叫聲。我知道，夏天來了，又到吃疙瘩的時候了。

童年時候的農村，家家都不富裕，平常過日子人們大多吃粗糧。想吃一頓白面做的扇疙瘩，要等到夏天干活的人累得吃不下雜糧的時候，就做一頓扇疙瘩，也算是改善生活了。

那年我七歲，暑假里的一天，奶奶在院子里的棗樹下做針線活，我就趴到奶奶的后背上，摟著她的脖子刺撓她。奶奶說：“上一邊玩去，又不是三四歲的小孩，該學做飯了，還刺撓人。”

聽了奶奶說“該學做飯了”這句話，我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心想：反正也不是小孩子了，就當一回家做頓扇疙瘩吧。于是，我什么也沒說，就進了廚房。

那是我第一次做飯。

我學著奶奶的樣子，先洗洗手，刷一下鍋。我突然發現自己個子太小，根本夠不到鍋底，于是就搬來燒鍋時坐的小板凳墊在腳下，開始和面。

我先舀半瓢水倒進鍋里，再搲一瓢白面，站到小板凳上，兩只手開始攪和。感覺稀了，我就小心翼翼地從小板凳上下來，搲一瓢面，再攪和；又覺得稠了，再從小板凳上下來，又兌了半瓢水，再小心翼翼地上小板凳，再攪和……

就這樣，稀了兌面，稠了兌水，反復幾次，把我累得滿頭大汗，而且兩只手把面瓢和水瓢都弄得黏糊糊的。我站在小板凳上弓著身子，雙手陷進半鍋面里正無可奈何，棗樹下做活的奶奶好像意識到了什么，突然大聲喊我：“小玲，你這半天不吭聲，在灶屋里干啥哩？”

我心里一驚，蹬翻了腳下的小板凳，雙腳懸空，把自己掛在了鍋臺上。我嚇得哇哇大哭。奶奶急忙跑進來看我，看到我的樣子，奶奶笑得合不攏嘴。她趕緊把我抱下來，一邊給我洗著手一邊夸獎我：“你真有本事，這才多大，我說叫你做飯，說著玩哩，你咋當真了。你可真有本事，夠不著還知道墊個小板凳。”

奶奶把小板凳放到灶臺旁，讓我站上去，看著她幫我收拾殘局。她邊做邊說：“這回可好了，全家人都得陪著你吃頓好的了。你第一次和面，夠吃一頓扇疙瘩，還能蒸一鍋好面饃哩。”

我看著奶奶把我和的還未成形的面分成大小不等的兩份，小份放了鹽，又兌了點水，揉吧揉吧就和成了軟軟的疙瘩面；大份兌了蒸饃用的發面頭，和成了發面。

奶奶一邊和面一邊解說，無論和啥面，都要做到“三光”。哪“三光”哩？就是面光、盆光、手光。搟面條的面要硬，發面要軟，扇疙瘩的面要再軟。

奶奶邊說邊演示。只見她捏了點鹽說，扇疙瘩的面要先放鹽，鹽放到水里，化開，再倒面。多少面、多少鹽、多少水，要看家里多少人而定，做啥都要有悟性，以后做多了自己就悟出來了。疙瘩面不是一次和成，先攬在一起餳著，過一會兒再掂掂，有時間的話就多掂幾遍，會做得更好。

只見奶奶用手掂著面的一邊，往中間疊放，面光了，然后淋點水濕了濕手和面盆，手和面盆都光了，就餳著疙瘩面，再去和發面。

一個小時后，奶奶再掂疙瘩面，用濕水的雙手掂著面的一邊，扇動著，盡量拉長拉寬，往中間疊放，以增加面的柔韌性。

餳面的時候，奶奶在院子里掐了荊芥和莧菜，薅了小蔥，洗好備用。

鍋里的水開了，要做扇疙瘩了。只見奶奶把大盆往鍋臺上一放，一邊低下靠著鍋沿，另一邊抬起靠在胸口，舀半碗水放到盆邊，用右手蘸了一下碗里的水，濕了左手，兩只手扯著面的前沿，拉長拉寬，開始往翻花的滾水里忽閃忽閃地扇動。一下、兩下……忽閃忽閃，奶奶扯著面的手，嫻熟地扇動著面皮，如同一只白色的大鳥，在水面扇動著翅膀。筋道柔韌的疙瘩面在奶奶手里變魔術似的越來越少。一會兒，半鍋開水里慢慢飄蕩出薄如蟬翼的云。一絲絲、一縷縷、一片片、一團團，大疙瘩如同山巒，薄的碎的絲絲縷縷如同行云。加上升騰的熱氣，在奶奶不停扇動的手邊繚繞，簡直是一幅云蒸霧罩的山水畫。各種形態的面，在鍋里上下翻滾，跌宕起伏。我看呆了，只顧看鍋里，根本沒顧得上看盆里，面就快要扇完了。就這么一會兒，奶奶把一塊面扇成了鍋里的藝術品。

小時候，不知道用什么形容奶奶扇疙瘩的情景，現在突然想起杜甫的詩句“蕩胸生層云……一覽眾山小”。

奶奶把半碗水倒進盆里，用手使勁抓剩下的一點面，抓成絮狀，然后倒進鍋里，用勺子攪動。奶奶說，這是為了混湯。

我看呆了，忘了燒火，趕緊填進去一把柴火，看奶奶接下來做什么。她用勺子攪動半鍋有大有小、有薄有厚，絲絲縷縷、纏纏綿綿的疙瘩說：“荊芥、莧菜和小蔥是做扇疙瘩必不可少的，再打兩個雞蛋就更好吃了。”說著，去雞窩里摸出兩個雞蛋打到碗里，使勁攪，金黃色的雞蛋液瞬間就翻著花飄出來了。金黃的金黃，翠綠的翠綠，一鍋色香味俱全的扇疙瘩如同一幅波瀾壯闊的風景畫，一覽無余地呈現在我眼前。

開飯了，扇疙瘩一碗一碗被家人端到吃飯場。奶奶自豪地給左鄰右舍諞，她孫女七歲就會和面了，而且第一次和面就這么有氣魄，做了一頓扇疙瘩，還能蒸一鍋發面饃。我端著一碗疙瘩不好意思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