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馬東升老師

石新宇

 從小學到大學，教過我的老師有近百人，每一位我記得都很清楚，但要說記憶最為深刻的，還是馬東升老師。他是 我初一年級和初二年級上學期的語文老師、班主任。

我的小學是在方城縣老家農村上的。小學三年級時我父親因病去世，次年我外公的政治問題得到平反，我母親接我外公的班被安排到社旗縣飲食服務公司工作。小學畢業后，我隨母親到社旗生活，需轉學到社旗縣第一初級中學就讀。這所學校當時在社旗縣中心街最南端大片洼地中間的島上，社旗人俗稱“后河一中”。轉學申請遞到學校后一直沒有回音，開學前幾天傳出消息，學校招生已滿，轉學生很難進校。母親慌了，那天下午帶我去找學校領導。母親對一名學校領導說了她的處境，自己一個人帶三個孩子生活，我是老大，我下面還有妹妹弟弟，住房是租的公房。母親還說了我的情況，小學時是班上的班長、學校少先隊大隊長，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那位學校領導很同情我母親，當即和其他幾名領導商量了一下，然后對我母親說讓我進入一年級二班。他還當場讓人通知二班班主任，讓班主任帶我去辦理入學手續。這二班班主任就是馬東升老師。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馬老師，他很壯實，平頭，圓臉圓眼戴眼鏡，臉色有些黑，胡子刮得很干凈但從胡茬可以看出胡子很濃密。他聽了學校領導的介紹后，說班上有凳子但缺少課桌，學校領導說回頭馬上解決。他這才很痛快地答應下來。我母親認識他，原來他家和我外公家很近，又都是回民，比較熟悉。在帶我去辦理入學手續的路上，他見我穿著背心短褲，就對我母親說，進校后要穿整齊。我母親說那是自然，然后問我聽到沒有，我回答聽到了。從這以后直到大學畢業，我在學校從不穿短褲背心，過膝長的短褲也不穿，什么時候都是穿得整整齊齊的。

入班后我坐在教室最后面，果然是只有凳子沒有桌子，但幾天后馬老師就把我調到了第三排，讓我和一個姓樊的女生坐一起。

馬老師講課聲音抑揚頓挫，詞匯也很豐富，這是我的農村老師所不具備的。我對語文的興趣，就是在這個時候產生的。馬老師曾多次鼓勵我們一定要把作文寫好，說對我們今后的人生有幫助，他還曾自豪地說他上學的時候作文寫得就很好。他鼓勵我們把作文寫好的方法，就是給我們的作文打高分、用紅筆在精彩的句子下面畫圈、在標題左側批上一個“選”字。“選”的意思是可以往《作文選》上投稿。我的作文曾多次被馬老師打滿分并得到“選”字，但我從未投稿。投稿需要兩分錢的信封八分錢的郵票，母親供養我和妹妹弟弟三人上學已經十分艱難，根本沒有錢讓我投稿。那時有早自習，早自習前我們需要站在教室前面的空地上做早操，我因為個子低，被排在第一排靠近教室門口的地方，而每次做早操馬老師都會站在門口。我住的地方雖然離學校不遠，但因為沒有鬧鐘遲到過幾次，馬老師為此批評了我。這之后母親才買了個鬧鐘。

那時候馬老師要求我們寫毛筆字，寫得好的他會用紅筆圈住。班上有名姓張的男生寫得不錯，多次被馬老師表揚，但他嫌馬老師圈的字太少，在一張毛筆字紙上寫了“馬四眼畫圈少”等來表達不滿，被馬老師看了出來。“四眼”在社旗是罵人的話，馬老師很生氣，將他逐出教室，讓他請家長。幾天后馬老師才消氣，讓他回班上課。

這事過去不久的一天早操時間，幾名同學還呆在教室里，馬老師熱情地喊他們出來做操，并說了一句“都拿出本領來”。剛好那時我學到一個歇后語：紡花車擺到當院里——拿出看家的本領來。我一高興就順口接著馬老師的話把這個歇后語說了出來，當時馬老師沒在意，但過了一會兒他問我什么意思，我又說了一遍。我想這個歇后語他肯定知道，但他已經誤會我了。上午上課的時候，他把我逐出了教室，說我罵人了，而且說兩天都不準進教室。當時我就哭了，不承認罵人，他哪里肯聽，氣乎乎地走了。我不敢違抗他的命令，也不敢離開教室，更不敢告訴母親，那兩天雖如常上學，卻只能木然地待在教室附近的墻角。第二下午，好心的馮玉增同學找到我說，馬老師在班上說，什么看家本領，狗才有看家本領。我這才明白他為什么說我罵人，很吃驚很委屈，想找馬老師解釋。馮玉增比我成熟，他說馬老師正在氣頭上，很難相信我的解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承認錯誤。我認為他說得對，又急于進班，就到馬老師的宿舍痛哭流涕地承認錯誤。馬老師聲色俱厲地批評了我一頓，但看我認錯態度誠懇，說他沒有和張同學計較，也不會和我計較的。這之后我才進班正常上課。

整個學生時代，這是我唯一一次被老師逐出教室，但我沒受到什么影響，很快就和平時一樣了。馬老師也確實沒有和我計較，上課前他到班里時，經常坐在我附近的座位上，我也經常問他一些課外的問題。他要求我們做讀書筆記，把課外讀到的好詞好句記下來。我聽他的，專門找了一個筆記本，并且請他為我寫上名字。馬老師的字寫得很工整很有力度，這個筆記本到現在我還保存著。

讓我記憶最為深刻的，是馬老師對我說的幾句話。那天他想讓我母親協調一件事，放學后和我一塊到我家去。路上他對我說，我母親很不容易，要好好學習，將來找個好工作，好好孝敬母親。我點頭稱是。他還說，要加強身體鍛煉，多運動，讓身材長高些，不要像他，那么低，個子低將來我會苦惱的。他是幾乎貼著我的耳朵說這句話的，我顯明地感受到了他是用心說的。

對于馬老師說身高的話，當時我雖然同樣點頭稱是，但并沒有真正放在心上，因為他是老師是大人，在我眼里個子并不低，又因為我學習不錯，個子低也成了被表揚的內容，所以從未覺得個子低有什么不好，還因為我不愛運動，也不認為運動能長高多少。

但是，到了高中，馬老師的話就應驗了。那時候個子低正是最敏感的時候，像我這樣只有一米六幾的身高是會被人私下稱為“三級殘廢”的，我也不自覺地對自己的身高敏感起來。高三時的一節作文課上，語文老師給出幾個題目，讓寫兩篇五百字左右的評論。下一節作文課上他念了我寫的評論，說一篇給了98分，一篇給了滿分，評價是觀點正確、證據充分、論述嚴謹、短小精悍。前面說的話都沒什么，但“短小精悍”這個詞引來了一些同學的笑聲，我想他們發笑肯定是聯想到了我的身高。還是高三時，我和一名對我很好、個子很高的男生在校園里閑聊，不知怎么說到了找對象的事，不知怎么他對我說不用發愁找對象，因為姑娘也有個子低的。我沒好氣地對他說，我將來一定找個身材高挑的老婆，讓他十分尷尬。馬老師的話應驗了，后來我的話也實現了。

初二下學期時，馬老師被調到縣教育局工作，后來當了副鎮長、縣政府辦公室負責文字材料的副主任。

我的高中是在駐馬店上的，初中畢業十一年后我第一次回到社旗，到縣政府去看望馬老師，才發現他的個子確實不算高。我一下子深深地明白了當年馬老師為什么那樣對我說，也一下子深深地后悔沒有聽他的話加強運動。我雖然討到比我高長相又不錯的老婆，但此前我喜歡的幾個女生都因為我的身高拒絕了我，讓我確實很受傷。我參加工作不久，一位很有實權的副局長托我的一位領導給他女兒介紹對象，領導介紹了我，副局長說對我有印象但印象不深，他想先見見我。他見我后傳過來的話是，各方面都不錯，長相一般沒什么，家里窮點沒什么，就是個子有點低。再后來領導對我說，副局長考慮來考慮去，還是覺得我的條件好些。幾天后副局長的兒子（我的同事）見到我，問我有沒有對象，我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那時年輕氣盛的我已經認識現在的老婆，根本不考慮權力家世什么的，而是帶著賭氣情緒不假思索地對他說有對象。這就是個子低帶來的后遺癥。

我很感激馬老師，不僅因為他是我的老師，傳授給了我知識，還因為他曾掏心掏肺地對我說過那樣的話。在那個年代，老師能以自己為例對學生說出那樣的話，實在不多見，實在很感人。

前幾年，我又一次回到社旗，很想去看看馬老師，提前給他打了電話，但他一直聽不明白我的意思。據同學們講，馬老師聽力下降了，不愿意和外界接觸。我聽后決定尊重馬老師的意愿。

我想對馬老師說的是，我參加工作沒多久我母親就因病去世了，我很遺憾沒能孝敬她。二十多年前我進入報社當記者，與人打交道的頻率明顯增加，性格也逐漸開朗，現在身高對我已經沒有什么困擾，有時候我自己還拿自己的身高開玩笑。

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馬老師健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