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有余

                                                  溫培雅　

一個白手起家的家族，跨越了明、清和民國共計400余年的時光長河，興盛12代，富甲豫、魯、陜三省，船行洛、黃、運、沂、涇、渭六河，留下“馬跑千里不吃別家草，人行千里盡是康家田”的傳奇；一個“留余治家”的莊園，走出開辟大河行船、奠定百萬基業的康大勇，富跨三省、兩次懸掛“千頃”牌的康應魁，官居三品、詩書傳家的康道順……位于黃河岸邊的河洛康家，用“留余治家”的家訓延續家族的興盛，留下讓后人探尋的文化密碼。

康百萬莊園里無處不在的匾額楹聯，會“說事明理”；觸目可及的碑碣圖案，會“論經評史”。私塾、青年館、藏書樓散落其中，弦歌不輟、經腴史華。整個莊園無銅臭氣，有書墨香。主宅區的“志欲光前惟是讀書教子，心存裕后莫如勤儉持家”“克儉克勤思其艱以圖其易，是彝是訓言有物而行有恒”等楹聯，告誡后代要懂得創業的艱難，守成的不易；“耜耕三省當思創業維艱，船行六河須防不世風浪”是說康家雖然家大業大，但要有居安思危的意識。棧房區的楹聯更是中國智慧的集大成處：“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誠則信信則交交則活活則生財”上聯出自老子《道德經》，意為天、地、人都要依道而行，講究人與自然，與社會和諧相處，共榮共生，和氣生財。下聯是講康家經商之道即誠信為人；“心術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樣與子孫”，這副楹聯來自明末名將袁崇煥，警戒后人胸懷坦蕩、光明磊落才能給后代子孫留作榜樣，心術不正，投機鉆營是要受到上天懲罰的。

更讓人嘆為觀止的是莊園的中華名匾“留余匾”。此匾形似一面展開的上凹下凸型旗幟，上凹意為“上留余于天”，對得起朝廷；下凸意為“下留余于地”，對得起百姓與子孫。由鞏縣清代進士牛瑄所寫，引用的是南宋留耕道人王伯大的四句座右銘“留有余，不盡之巧以還造化；留有余，不盡之祿以還朝廷；留有余，不盡之財以還百姓；留有余，不盡之福以還子孫”。而康家的家訓就是“經商結交務存吃虧心，酬酢務存退讓心，日用務存節儉心，操持務存感恩心，愿使人鄙我疾，勿使人防我詐也，前人之愚，斷非后人之智所可及，忠厚留有余。”61個字道出康家“留余治家”的處世之道。不管是康應魁75歲過壽，當眾焚燒鄉鄰借據，為民解困，還是康建壁慷慨解囊、賑災山東百姓，康建勛行醫濟世、妙手仁心救人……一代代康家人心中常念人間疾苦，腦中常思經商之本，形成了重義輕利、誠信經營的家風。

《說文解字》中，“留”是止的意思，“余”是豐饒的意思。引申意思就是凡事有度，適可而止。天道忌盈，人道忌滿，《紅樓夢》里的賈府盛極一時，曾經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一朝大廈傾倒，蓬牖茅椽、繩床瓦灶，只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康百萬家族之所以能打破民間“富不過三代”的魔咒，就是因為“留余忌盈”的家訓中既蘊含著儒家所提倡的中庸，也有道家“陰陽相依”“否泰互轉”，還有佛家常講的“舍得”。他們秉承執中守和、凡事留余的傳統智慧，讓家族富貴興旺。

書畫留白方顯意味深長，人有余地才能福澤綿延。大師作畫，一舟欸乃，兩人對坐，三山環繞，四分留白，丹青自有真意，卷上無須雜筆——這是傳統之美；友情往來，一見仰慕，兩全其美，三世知音，四季酬和，即便不在身邊，還在心上——這是君子之交；好的愛情，一見鐘情，兩心相許，三茶六禮，四時充美，愛到八分剛剛好，剩下的兩分愛自己——這是相處之道。

曾國藩的書房取名“求缺齋”，意為“凡事當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國學大師南懷瑾生前留下“一生猶欠詩書債，萬事終須留有余”的箴言。做人要有品，權不可用盡，話不可太過；做事要有量，取之有度，適可而止。

留有余是獨善其身的為人之道，也是兼濟天下的做事之道，“留”的是超然，“余”的是智慧。人生如逆旅，時不我與時可退而避之，在時光的沉淀中靜下來、慢下來，采菊東籬下、煮酒話桑麻，淡品菜根香、書中謀稻粱，在平淡自守中讓三餐四季變得生動而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