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于飛》后記 文學關照的是最具感性的內心成長

□ 張運濤

中國讀者似乎對長篇小說情有獨鐘，這一點，有出版社的發行渠道佐證。有讀者笑言，就像買家具，長的，厚實。與之相對應的是作家們的創作，長篇似乎也更能奠定作家在文壇的地位。

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作家熱衷于中短篇的創作呢？素材的限制，表達的需要，甚至還有時間因素，比如艾麗絲·門羅就曾說過，她只能趁孩子睡著的時候寫作，當然不能長了。我覺得還有一個因素，尤其是像我這樣剛剛起步的寫作者，好奇，倔強，不相信自己寫不好中短篇，所以一再重復，希望下一篇寫得比上一篇好。前天查了一下記錄，2008年至今，我竟然發表了上百部中短篇小說。

去年9月份，我就讀過的大學搞了一個百名杰出校友的評選活動，他們問我，你一個英語專業的畢業生，現在成了作家，是不是從小就有這個志向。我笑，我們家世代農民，祖上很少有識字的，甚至連家譜都沒留下，即便我有幸受了教育，也從來不敢妄想當一名作家。我是一個偏僻小縣城的高中教師，日子枯燥無味，但又不安分，總想做點事。想來想去，自己從小喜歡閱讀，也只有文學這條道可供我選擇。那時候農村都窮，但我們家更甚，因為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癱瘓了，大人們能滿足我們吃飽穿暖就很不錯了，哪有心思關照我們的內心。我讀到的第一本書是《三俠五義》，盡管是繁體字，還是很快就讀完了。那完全是另一個世界，江湖的俠義，神奇的武功，帶我脫離現實生活，遁入一個平等自由的世界。我因此上了閱讀的癮。

當然，人們最好奇的還是小說人物與作家的關系。怎么說呢，既然是自己設置的人物，多少會有點兒作家自己的影子吧。小說是作家生活的一種延伸，但也僅僅是延伸，盡管有些已經遠到讀者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作家的影子。比如《賽馬》，緣起母親無意中的一句話，說我們從河南（淮河以南）搬回到河北后，父親有次趕集遇到了從前的一個朋友，人家問他過得怎么樣，父親說不怎么樣，吃飽都難。那朋友竟然送給我父親一頭豬。聽到這件事時我父親已經去世很多年了，我無從獲得更加詳細的細節，但無數次想象過父親的這位朋友，他們之間的關系以及那頭豬當時的價值。我要寫一篇小說，感謝父親的這位朋友。2020年五一國際勞動節，我應兒時的伙伴（我們已經40多年沒見過面）之邀又回了一次信陽市羅山縣高店鎮陳堂村余灣村民組。某種程度上，《賽馬》中的父親其實是我對故鄉的一種回望?，F實中，我父親確實會拉二胡，但我記憶中從來沒聽他拉過。那個體育老師也是真實的，但他不會拉二胡，會吹笛子。我高三那年的臘月廿三（小年），學校還沒放假，午飯后，教師宿舍傳出高亢的笛子聲，很歡暢喜氣的一首樂曲（之后我又聽到過幾次，才知道是《揚鞭催馬運糧忙》），我聽到的卻滿是傷感。

《嗷吼》發在2021年11月《啄木鳥》。一位一直關注我的教授朋友讀后說，你最近小說最大的變化是由世情世相轉向人物內心——文學關照的就應該是這種最具感性的內心成長。我知道這是委婉的批評，我也承認，教授眼毒。

《嗷吼》是一部長中篇，近7萬字。最初是想寫長篇，后來覺得還是長一點兒的中篇更合適，就這樣架構起來。我小時候親眼見過夏收搶場時人家嗷吼。那時候天氣預報不準，經常有突如其來的暴雨，大家就會扔下飯碗跑到坡地搶收。路上拉著架子車的男人在暴雨來臨之際會突然“嗷”一聲，攢足力氣飛跑起來。那一聲嗷吼拖得很長，像是將身體內的力量一下子全拖了出來。遠近有人聽到，也“嗷”一聲呼應。坡地里嗷吼聲頓時此起彼伏，氣勢十足。后來讀到一位南陽文友寫的一本書，也寫到嗷吼，說是上萬名河工離家修水庫，某日工地上突現一女人，花棉襖、紅頭巾，男人心里一震，停下手里的活兒，扎成馬步，腳一蹬、頭一仰，運足氣，長長地嗷了一聲。在工地上禁錮了幾個月，又都是大男人，那邊一吼，這邊也都跟著應和起來……當然，《嗷吼》中的嗷吼展現的不是爆發力，也不是情感的宣泄，而是一個懺悔者的焦慮與彷徨。

創作時正是疫情初期，現實中，網絡里，撕裂——國內的，國際的，親情的，價值觀的，隨處可見。我也像大家一樣，有焦慮，有恐慌。奇怪的是，真正投入創作后，我像是從疫情中完全脫離了出來，安定下來。代建平回望自己的過往時，我也跟著他停下來細細反思自己，對名利的追逐，虛榮的自大……疫情之下，當然也有懺悔，有對未來的規劃。從這個意義上看，疫情與小說，形成了相互映照。

對謝小鳳這樣的配角以及閑筆，我也格外認真。謝小鳳的身份、喜好、履歷，我考慮了很久才確定。她在小說里出現的時候我覺得她就像是我的一個朋友，甚至能聽得到她的呼吸。我相信我們都有過這樣的朋友，中學時有，大學時有，成年后也有。他們是智者，給我們啟迪，引導我們向前走。比如，小說最后部分割頭案出現時謝小鳳發的那個朋友圈，如何才能幸福地過完一生的十個建議，那其實是我一個朋友在2017年武昌火車站割頭事件后發的朋友圈，我覺得站位高，不裝，基本上原封不動地引用了過來。

還有那個方正，代建平幼師班的同學。代建平問他真是入了佛門嗎？他回，未剃度，已皈依。又問他，家都不要了嗎？人家答，處處是家。這段對話我寫了好幾版，在文檔里特意用了紅色字體，意思是還不能確定。

文學處理的就是人的選擇。生活也是。

讓我們與文學、與生活一起成長。

感謝一直關注我創作的朋友！感謝在《鳳凰于飛》成書過程中給予我幫助的編輯及出版人！

注：《鳳凰于飛》為作者于2023年1月由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小說集，“鯨群書系”之一，主編李昌鵬（原《小說選刊》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