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一天

到大姑家時，大姑和大姑父正坐在門前擇山野菜。細碎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一只小花狗匍匐旁邊，不叫，翻眼看看我們又搖了搖尾巴。它仿佛猜到我們是客人。

這是多年以后我帶母親第一次踏上大姑家的門。

父親去世后，母親很孤單，總是唉聲嘆氣，一會兒說想這個，一會兒說想那個。星期天，我照例回去，剛進家門，母親就說她想大姑了。我有些詫異，我家跟大姑家已經很久沒有來往了。只是父親去世時，大表哥聚財夾了一卷燒紙、一掛鞭炮，禮節性地吊過喪，沒多說一句話就匆匆走了。

母親想大姑了，還自言自語說，不知你大姑現在啥樣。我一時弄不清是什么觸動了母親。我說，想大姑了，咱去看看她唄？母親猶豫一陣，說，咱去了不知你大姑稀不稀罕。

不管稀不稀罕，咱去了，大姑還能把咱趕出去？說著，我趁熱打鐵，催母親收拾收拾，現在就去，去了，說不定中午還能混大姑一頓飯哩！其實，這些年我也很想看看大姑，只是礙于母親，始終沒去。大姑留給我的最深印象：穿一藍褂子，頭上包一藍底碎花巾，出我家門時，走一步拿衣襟抹一把眼淚……

母親顯然被我說動了，抑或本就渴望去，只是把我的話當作了臺階。她嘆口氣，走進里屋，窸窸窣窣翻箱倒柜一番，懷里似乎揣了什么走出來。

我新近買了輛小車，就停在家門口。母親鎖好大門，我攙扶著母親上了車。

大姑家住山腳下，離我家三十來里。以前，父親挑著扁擔步行去山里打柴，有時晚了回不來，就食宿在大姑家。第二天回來，父親不但挑回了耐燒的柴，還給我們兄妹幾個捎回山楂、棠梨、栗子、核桃等山里的稀罕物。長大一點兒后，我總是自告奮勇，騎自行車去大姑家走親戚。一來大姑家有好吃的山貨，二來可以爬山，在大姑家瘋玩幾天。爬過山，大表哥聚財又帶我下河摸螃蟹、掏黃鱔，在清冽冽的河水里洗澡。

仲春時節，一路上滿眼翠綠。母親顯得很高興，盡管顛簸，仍隔窗不停地指指點點。這些年山村變化很大，修了水泥路，高低錯落的白墻紅瓦房掩映在青山綠水間，給人心曠神怡的感覺。指點了一陣，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母親突然沉默起來，喃喃地說，見到你大姑咋說哩？咋有臉見她哩？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父親跟人去山西煤窯挖煤，積攢了一些錢給母親買回一臺縫紉機，是上海產的蜜蜂牌。那時縫紉機還是稀罕物，縫縫補補，一家人全靠它。母親把它看作“金寶豆子”一樣。一天，母親正蹬著縫紉機給我縫衣服，大姑?一籃子油饃來了。坐了一會兒，大姑吞吞吐吐說，聚財相了一個對象，女方說了，啥也不圖，就想要一臺縫紉機。大姑說這話的時候，看一眼油光锃亮的縫紉機，又看一眼母親。母親臉色很難看，陰沉著，像要擰出水來。大姑看母親不高興，就解釋說是想借借這臺縫紉機，撐撐門面，等媳婦過門了，生米做成熟飯了再還回來。母親一直不說話，聽大姑這樣說，她才接過話茬。母親說，你說得倒輕巧，恁遠的路，還是山路，顛簸壞了咋辦？借借？媳婦過了門，露了餡，不讓還回來咋辦？大姑不甘心，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應付一時是一時吧。我也在一旁幫腔，勸母親就讓大姑借借嘛，總不能眼看聚財表哥打光棍吧？母親瞪我一眼，呵斥道，大人說話小孩子少插嘴，不借，說到“猴笑柏葉落”也不借。

話說到這份上了，大姑還能說什么？后來聽說大表哥聚財相的這個對象果然黃了。父親知道了這件事，數落母親一頓，可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我家和大姑家從此結了疙瘩，雖然沒有完全斷親，但已經生分了。

大姑、大姑父一仰臉，見是我們，慌忙站起來。大姑顯然很吃驚，激動得手哆哆嗦嗦，在衣襟上搓來搓去，不知如何是好。大姑父說，站著干啥呀，弟妹和大侄子來了還不趕緊讓屋里？大姑這才醒過神來，對對對，屋里、屋里。又吩咐大姑父趕快生火，燒雞蛋茶。我攙扶著母親走進堂屋，屋里收拾得很干凈，地板、茶幾、沙發擦得一塵不染。我和母親坐進沙發，突然想起忘記給大姑帶禮物了。母親埋怨我催得急，兩肩抬一腦袋，空手來了，成啥樣子？我安慰母親，大姑不會計較的，您來了就是最好的禮物。說著，大姑、大姑父一前一后，各端一大碗雞蛋茶顫顫巍巍進來了。

雞蛋茶冒著熱氣，每碗冒尖，上面還撒了一層紅糖。我勉強吃了兩個，母親始終沒有動筷子。大姑催母親，吃呀弟妹，先打打尖，一會兒去聚財開的飯店里吃中午飯。母親拿起筷子，夾起一個咬了一口又放下。只見她從懷里掏出一個手巾卷，哆哆嗦嗦遞給大姑。母親說，這是一千塊錢，以前窮，是我對不起你啊……大姑愣了一下，不接，一把拉過母親的胳膊，兩個老人哽咽著抱在了一起。

從大姑家回來，已是暮色四合。母親沒顯出一點兒倦意，還幫我從后備廂取出聚財表哥塞進去的柴雞蛋、山野菜、山蘑菇。母親說，你聚財表哥飯店里的柴雞燉蘑菇真香啊，真好吃。母親臉上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花。

　　看到母親歡天喜地的樣子，我心里十分暢快——這一天啊，真是幸福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