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

文/郭家昊

東東被那個鄉村教師領走的那一天，村兒里的人爭先恐后地擠過來，站在離他家院子不遠的地方，三五成群，探頭探腦，還不時地指指點點、嘰嘰喳喳議論著。但是鄉村教師并不理會這些，有條不紊地幫東東收拾學習用品，和東東交談，征求東東的意見，仿佛院外的人和自己沒有任何關系。

東東他娘叫金秀，從小就喜歡讀書，學習成績很好，年年都會從學校捧回幾張大獎狀。可是金秀的父母可不喜歡這幾張破紙片。直到有一天，金秀直接被她爹揪著耳朵從教室里拽出來，書散落了一地。金秀躲在屋里哭了三天，開門后眼睛腫得像桃子。不久人們就在她姑家的裁縫鋪里看見她在忙活了。

金秀心靈手巧，心思縝密，干活又勤快，除了跟著姑姑學，自己不知從哪里又找來服裝設計的書，沒事兒時就翻著看。一年時間不到，她就能給客戶量體、設計、選料、搭配、裁縫等，一整套流程做得游刃有余。金秀做的衣服好看又合身，在年輕人眼里又時尚，村里的姑娘爭著找她做衣服。金秀生得也俊俏，柳葉彎眉，鳳眼含春，玉頰櫻唇，楊柳腰，梨花臉，還有那錦緞一樣的秀發，什么衣服往金秀身上一穿，就是活廣告，裁縫店的生意更好了，金秀也更忙了。

夜深人靜時，金秀看著自己珍藏的書包和課本，會默默地流淚。窗外的蟲鳴伴著幾聲犬吠，使得鄉間的夜晚顯得更加靜謐。每當這時，金秀便會拿出自己的初中課本翻看，還有不知從哪里弄到的唐詩、宋詞選集，小聲地讀，默默地背。詩詞里的八月飛雪令她驚詫，紅豆相思的情話令她心動，小說里描繪的山海大漠、北國風光、南國風情讓她魂牽夢繞。她想，如果自己將來有孩子，不管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就好好供他（她）上學讀書。想到這里，金秀突然忍不住笑了。

一個雨天，金秀記得很清楚，雨下得很大，有一個瘦瘦高高、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子走進了裁縫鋪，笑著問能不能給他做一件西裝。他臉上的梨渦盛著靦腆的笑，看見金秀后就紅了耳朵。

男子說他叫江思遠，是鄰鄉百葉鎮上的語文老師，縣教育局要舉行演講比賽，學校領導派他參加，他想做一套西裝，別人就給他推薦了金秀這。剛好，姑媽這天不在家，只有金秀在鋪子里，金秀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也沒等姑媽回來就應了下來。她想自己做，并問清楚比賽日期，囑咐江思遠十天后來拿。

江思遠在幾次上門看衣服后，與金秀變得越來越熟絡。有一次，他看到金秀掛在墻上的衣服上繡有紅豆，便輕聲念出來：“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金秀踏著縫紉機的腳踏板像和著詩的韻律一樣，接住了他還沒念完的詩：“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詩詞用最真摯的言語溝通起兩個年輕人的感情，說不清道不明。后來，江思遠還是經常來鋪子，給她送書。有時候，他會坐在店里靜靜地看金秀做衣服。活不忙時，他就念詩給金秀聽。金秀也偶爾會跟姑姑撒謊，找理由外出去百葉村的學校聽他講課，給他帶自己做的糖糕。

那年七夕節晚上，兩個年輕人約著去山后面的湖邊相會。月光傾瀉而下，像碎銀一樣灑在水里，波光粼粼的。風在湖水里起伏，一些情愫在夜色里緩緩流轉，蕩漾了年輕人的心。夜色濃蘊，星光燦爛，只有蟬聽得見他們圍著山后的槐花對著月光說了好多的悄悄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月亮羞澀地躲進了云層。

金秀的姑媽知道這件事后第一時間就告訴了自己的哥嫂。后來，村里人只要看見這個瘦瘦高高的年輕男子來，就在村里嚼舌根，金秀母親氣不過，對金秀罵得很難聽。年輕男子不敢再明目張膽地來找金秀了，害怕金秀招來更多的責罵。但是，金秀往郵局跑的次數多了起來，袖筒里藏著的信封讓她臉上時不時飛來幾抹緋紅。

可是不久，就傳來金秀要結婚的消息，新郎是外村的一個小包工頭，據說彩禮足夠給金秀的哥哥蓋新房、娶媳婦了。令村里人議論的不僅是這段棒打鴛鴦，更是金秀結婚不到十個月就生了東東。村橋頭洗衣服的幾個婦女都說是因為金秀懷孕了才趕忙出嫁。東東像母親，白皮膚、丹鳳眼，還有一個梨渦。小包工頭雖常年在外，但也免不了聽見村里的閑言碎語。小包工頭偶爾幾次回家，人們就聽他的罵聲和金秀的哭泣聲。后來，有人看見小包工頭領了一個女人在鎮上買衣服。

東東跟著母親長大，從小就拿著詩詞搖頭晃腦地念：“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母親似乎從來不在意別人說了什么，總是把腰桿挺得直直的，然后一遍又一遍告訴他，多讀書，做個讀書人。

東東上初中時，小包工頭在工地因意外去世了，金秀成了寡婦。東東一天天地長大，瘦瘦高高、眉清目秀，笑起來臉上有梨渦，顯得靦腆又懂事。村里人都說他是個讀書的好料子，像曾經經常來的那個鄉村教師。

金秀省吃儉用供東東讀書，不光督促兒子，還陪著兒子學習，村里每天從雞叫開始就能聽見金秀母子二人讀書、背書的聲音。每當家里供東東學習的書不夠的時候，就有一個瘦瘦高高、眉清目秀，臉上有梨渦的叔叔大清早給東東送書，金秀總是留他吃早飯，但不多說話。每次他走后，金秀都會站在院子里目送他很久。

東東上高二那年，金秀被診斷得了胃癌，撒手人寰。一生要強的金秀倒下了，被埋在了山后面的槐花樹下。金秀去世后，東東在收拾母親的遺物時發現了一個上著鎖的小柜子，撬開后，東東找到了母親的日記，塵封著曾經少女的青春和自己的身世。幾十年過去了，曾經再動人的故事，到現在甚至連結局都沒有留下，流了血又長了痂，不能撕，一撕就會流血。也許是母親早有預料，在生命的盡頭蘸著自己心里的鮮血，把深埋在記憶中的故事挖了出來。

不久，東東就被江思遠接走了，并帶走了金秀所有的遺物。

一年后，東東考上重點大學的消息傳遍了村里的各個角落，人人都說金秀培養了一個讀書人。

又過了幾年，每年金秀的忌日，村里人都能看見開著轎車的東東和終身未娶的江思遠帶著紙錢和厚厚的書坐在金秀墳前，一坐就是一天。江思遠穿著西裝，坐得很直，翻開書一句一句念給金秀聽。他念：“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