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哥

國哥名叫沈紀國，和我同村，比我大七八歲，初中畢業后當了三年兵，復員后不久結婚。那時剛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當年在村里他是有學問見過世面的人，所以很快就當上了生產隊（村民組）的會計。

國哥是家中老大，下面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三個弟弟的名字分別是紀泰、紀民、紀安，合起來是“國泰民安”。他結婚的時候，大弟二弟已經能夠干農活，按說他家的日子應該越過越好，但他當上會計幾個月后突然離家出走，失蹤了。那時候交通不便，信息閉塞，家人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過了一段時間，有消息傳來，說是他賭博輸了百十元錢，因為還不起離家躲債去了，至于躲到了哪里誰也不知道。又過了半年，他仍然杳無音訊，他的妻子回了娘家另嫁他人。

印象中，國哥和他父親一樣厚道，說話不慍不火。我家在村子西北角，他家在村子中間，相距不遠。在村中見到我，他常常熱情地叫我，我就會跑到他身邊，他則拿我開些善意的玩笑。我從心里把他當成了可親近的大哥。記得那天我到他家去玩，他拿出半尺長的初中畢業合影照讓我看，問我上面哪個是他。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大的照片，覺得上面的人長得都差不多，看了半天才認出他來。他指著前排中間對我說：“你學習好，長大了可以當老師，拍畢業合影就坐這里。”

國哥失蹤的次年，我到鄰縣上初中，只有放假了才回到村上。初二暑假我聽說，曾有個男青年突然來到國哥家，聲稱知道國哥的下落，但要得到一筆好處費才會說出來。國哥的父母兄弟將信將疑，為穩妥起見，提出可以和那人一起去找國哥，見到國哥后再給好處費。就這樣國哥的大弟二弟和那人一起坐長途客車到了鄭州，那人說要轉乘火車去安陽。大弟二弟都擔心上當，寸步不離那人。那人感覺到了對他的不信任，說要去趟廁所，然后就不見了。大弟二弟只好返回村上。

大學畢業后，我到二三百里外的城市工作，回家的次數更少了。約十年前，我回去，在村口見到一個頭發胡子凌亂面容滄桑的中年男子。他認出了我，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我問：“你是泰哥嗎？”他說：“我是小民。”我以為是國哥的大弟紀泰，沒想到是和我同歲的二弟紀民?？吹郊o民的樣子，我心里頗酸，不自覺地想起了國哥。我遲疑了一下，問：“國哥……有消息嗎？”紀民說：“沒有，一直沒有。”我嘆了口氣，不知道再說什么為好。

前年，我回鄉祭祀父母，看到一座新墳，叔叔說那是國哥母親的墳。我又問國哥有消息沒有，叔叔說還是沒有。叔叔還說，國哥可能已經不在了，要不然怎么能一點消息都沒有呢？當年百十元錢不是小數目，現在算什么呀，就算是還也沒人會要了。要是他活著怎么能不回來呢？我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這兩年，也許是年齡大了的緣故，靜下來的時候，我常常不自覺地想起國哥，想起這個和我同村的老大哥。如今真的是國泰民安，我真的希望他在某個地方幸福地生活著，但也不自覺地越來越相信他已經不在了。他到底去了哪里？又死在了哪里？是病死的還是遭遇了什么事故？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