薅臉婆

王太廣專欄：回望鄉村

個人簡介：王太廣，河南汝南人，黃淮學院特聘專家。生于農村，飽嘗生活艱辛，他的作品通俗自然親切。多篇作品在《人民日報》《文藝報》《作家文摘》等報刊上發表，在《駐馬店日報》《天中晚報》分別開有專欄。

王太廣

家鄉有句俗語“男的結婚得剃頭，女的出嫁要薅臉”。未出嫁的閨女被人稱為“黃毛丫頭”，胎毛未褪，不算“大人”。因此，閨女在出嫁前，必須薅臉，也就是薅掉臉上的汗毛，讓人看起來面部白皙光嫩。

薅臉，也叫扯臉、拉臉、開面、絞面，是過去女子美容的一種方法，大都是在女子出嫁前由女性的姑、姨、嬸、母親等長輩施行，也有從事這個行業的人，叫“薅臉婆”。薅了臉，姑娘就成為新娘子了，過了門，就意味著由閨女變成了媳婦，可以跟人開玩笑、說葷話了。

1964年，俺家住在水屯南關的馬車場院內。這年春天，鄰居李愛梅姑姑出嫁前的一天下午，請來了住在公社煉鋼廠大房子的薅臉婆趙素芬。趙素芬打開一個小布包，里面有棉線、粉餅、鑷子、小剪刀等用具。一切準備停當后，她坐在高凳上面朝北。愛梅姑坐在低凳上面朝南。趙素芬先給愛梅姑的臉上涂一層白粉。我們剛在水屯街看了一部彩色動畫電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愛梅姑的妹妹小改順口說一句“白骨精”，她媽聽到后朝她頭上拍了一巴掌：“胡說啥！”小改噘著嘴，不吭聲了。

趙素芬用一根2尺來長的細線，打成對折后形成一個環，將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套在環里，雙手上下翻轉幾個圈，讓兩股細線扭成麻花狀，中間用牙齒咬住一根線頭，左手牽住一根線頭，往外拉扯，與牙咬著的一根線時而分開，時而合攏。每當線拉開時，套在環里的兩個手指合攏，反之，每當左手牽的線與牙咬的線合攏時，右手兩個指頭就張開，使細線中間絞成的麻花有節奏地一張一合。她的手就像撥動的琴弦，臉上跳動的即是快樂的音符。用這種方法將細線緊貼在臉上，在各部位移動，“麻花”的往復運動像剪刀一般將臉上細小的汗毛、絨毛夾住并薅了下來。先是下巴、后是臉龐、眉頭、額頭、耳根到脖頸。趙素芬的兩只手配合得默契，動作很嫻熟。隨著細線的一拉一扯，兩根線就會夾緊、張開，使線在愛梅姑的臉上來回運動。她薅得很認真，一線一線像是一個老農在精心耕地，每一線都瞅得特別準，每一線都和上一線銜接得很緊湊，直到把臉上的汗毛薅得干干凈凈。不過，也看得出愛梅姑的臉上呈現出痛苦的表情，眼里含著疼痛的淚花。圍觀的人們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盯著趙素芬的手觀看，都充滿了凝重的表情。愛梅姑的二妹愛玉看到姐姐的臉蛋薅后變得水靈靈的，散發著青春的活力和光芒，興奮地往姐姐肩上拍了一巴掌，然后對著姐姐一側的耳朵說：“真好看！”站在一旁的李景隨和著說：“好漂亮啊！”旋（羞）得愛梅姑的臉頰頓時綻放成了一朵紅花。這時，趙素芬用煮熟去殼的熱雞蛋貼到愛梅姑的臉上來回滾動，說是滋潤皮膚，防止感染。

趙素芬在給愛梅姑薅臉的同時，還唱著押韻的薅臉歌：“福筷舉一雙，貴氣從天降；去污求吉利，人生求安康。一凈額頭，不愁吃，不愁穿，手里還有零花錢；二凈眼睛，消災又解難，夫妻手牽手，活到九十九；三凈祥鼻，保佑家平安，兩口子和睦，早生貴子;四凈嘴邊，出口便是吉，上轎去婆家，添喜又團圓；五凈面皮，晶瑩剔透顏如玉，純凈白嫩好姑娘，賜你富貴萬年長；耳后、頸脖，處處干凈，全家老少幸福一生。”還有“薅汗毛容光發，上轎后到婆家；孝公婆養金娃，家風好全村夸；逢年節坐馬車，回娘家孝爹媽。”

調皮的小改看到姐姐的臉部光滑明凈，瞬間變得嬌媚動人，也躍躍欲試地把小臉湊到趙素芬面前，也許是想體驗一下，被趙素芬一手推開了，說：“去、去！小妮家不興這個，只能長大了出嫁時才能薅臉。”一句話說得小改無地自容，滿臉通紅，一溜煙跑了。

第二天早上，當我起床后，看到愛梅姑已梳好辮子、盤罷頭、戴上耳環，穿著紅襖、綠褲。剛吃過早飯，婆家新李莊大隊倉房莊的羅家人抬著花轎、帶著響器班就到了。有人給愛梅姑頭上蒙上一塊紅布，她媽媽眼含淚花與閨女依依不舍，眼睜睜看著閨女上轎走了……

后來，俺莊的韓愛芳、崔二妮、崔三妮出嫁時，也是讓趙素芬薅的臉。

不久，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認為薅臉這種美容方式與革命英雄人物的形象格格不入，是封建腐朽思想的表現，是“封資修”的東西，必須停止。從此，農村中再也見不到薅臉婆了，更見不到需要薅臉的姑娘們了。

如今看來，薅臉是一種習俗，更是一種儀式，是人們從遠古傳承下來的莊嚴而神圣的儀式。就像婚嫁中的每一道程序，訂好、傳祺、聘金等，是在告訴姑娘：你已經長大了，應當承擔責任了。也是在告訴世人：這個姑娘名花有主了，要出嫁了。這些和資本主義怎么也不搭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