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貴還活著

□ 張運濤

20世紀90年代初的某天，同事突然在辦公室哭起來，是個男老師。我們圍上去，發現他桌子上攤著《活著》。

那天晚上，我也對著《活著》落下了淚水。不知道是因為天氣還是因為余華的文字，閱讀的過程我感覺很冷。《活著》記敘了福貴尚未完成的一生，余華讓有著大好前途的少爺福貴賭光了家產，家珍得軟骨病，鳳霞聾啞。這還不算，福貴還得面臨最親的人的死亡——因為血型碰巧與縣長夫人相同，兒子有慶抽血過多夭亡。福貴說：“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里的小路，聽不到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還沒完，余華又用他那支沒有溫度的筆讓福貴的聾啞女兒鳳霞生產時大出血，接下來又是家珍的病死，二喜被水泥板夾死，苦根吃豆子撐死……福貴肯定比我們更錯愕：親人一個個先他而去，只剩下他自己。活著雖幸福，但于福貴也是一種僥幸、一種堅強，還是殘酷——一個又一個人的死亡過程，掀起一波又一波無邊無際的苦難波浪，福貴須獨自面對。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悲傷還是欣慰。事實上，他比其他人有更多死的理由。

福貴是個農民，雖然曾經是富家子弟。農民福貴不可能像哲學家莊子那樣，面對妻子的死，盤腿坐地，鼓盆而歌。但他還是活了下來。他是對生命尊重的人，活著讓他感覺寬廣。

我聽到余華在一旁說，活著的力量不是來自叫喊，也不是來自進攻，而是去忍受生命賦予人們的自責。活著本身很艱難，沒有比活著更美好的事，也沒有比活著更艱難的事。正因為異常艱難，活著才具有深刻的含義。

小說的結尾令人難忘，唯一活著的老人福貴給他的老牛也取名叫福貴。福貴對老牛福貴念叨，對書中的那個聆聽他人生故事的“我”感激，語調平和，一點也沒有對人生的怨懟，反而充滿了滿足，甚至有一種安慰：他們先他而去讓他最后能了無牽掛地死去。

活著，本身就是一個奇跡。也許，這就是活著的意義。

那頭牛和福貴都有著很深的象征意義。

序言中，余華說他最初創作《活著》用的是旁觀式的第三人稱，有點隔，甚至冷漠，后來改用第一人稱一下子找到了感覺。第一人稱有代入感，表達直接，易發力，讀者閱讀時也無罅隙感。更重要的是，這種敘述樸素家常，少了很多枝蔓，也少了很多修飾的成分，更加口語化，便于直達主題。比如寫永慶死那段：“那天晚上我抱著永慶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兒子放在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里就發慌，又把他重新抱到前面。我不能不看著兒子。眼看走到了村口，我就越來越難，想想怎么去對家珍說呢？”

這是這部小說最感人的一個片段，余華用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語言，本真地道出了主人公福貴的悲痛心理。

《活著》比余華的另一部小說《許三觀賣血記》要簡單得多，筆墨也客觀。作家用類似新寫實主義小說的敘事風格——零度介入，來展現《活著》的悲劇美。余華排除了主體對苦難人生作出明確的價值判斷和情感滲透，好像站在“非人間的立場”，客觀冷靜地敘述人間的苦難。客觀中立的敘事立場、溫情深沉的情感基調在文本中的運用，使得《活著》成為余華風格的轉型標志。

“我聽到了一首美國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經歷了一生的苦難，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對待世界，沒有一句抱怨的話。這首歌深深打動了我，我決定寫下一篇這樣的小說，就是這篇《活著》。”

轉眼又過了20多年，當年的老人多已作古，但福貴依然活著——活在紙上，活在讀者的心里。

【相關鏈接】書名：《活著》作者：余 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