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 己

□ 錢青彥

坐在馬車前頭，孫隊長時不時地揮一下馬鞭，馬兒就“咴兒——咴兒”地歡叫著撒開蹄子往家跑。

孫隊長沒想到今天到縣城拉麥種的車擠到了一塊兒。馬車得遠遠地停著，人在大院子里排隊開票，再去倉庫一袋一袋地把麥種扛到馬車上。唉！早知道多帶一個幫手了。

蒼蒼的天，茫茫的野，被黃昏的西風攪和在了一起。他緊了緊老棉襖，猛甩了兩鞭，路兩邊的人、把兒深的荊棘茅草就飛速地向后跑去了。

一愣神兒的功夫，一根“黑木樁”杵在了路的當中。

“吁——”50歲的孫隊長一拉韁繩，馬兒放慢了腳步，停在了“黑木樁”跟前。

那是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衣著單薄，左邊的空袖筒隨風擺著，右邊的爛袖子退到胳肢窩，他的手臂直直地向上舉著，手掌朝向馬車，斜背著用繩子捆著的幾件衣物，破舊、板正。

“趁車的？”

“嗯。”

“干啥去？”

“要飯。”

“這荒郊野外幾百里，沒人煙，你去哪兒要飯？”

“沒地方。”

“上車吧，先到俺陰山良種基地附近要吧！”

“黑木樁”姓劉，陜西省米脂縣人。一米八幾的個子，黑臉瘦得刀刻似的，眼都塌殼里了。他比孫隊長大2歲，孫隊長叫他老劉。

孫隊長問幾句，他才答一句，悶葫蘆樣兒的，不知是聽不懂還是不想說。

到家后，孫隊長把老劉安置在原來生產隊的一大間空房子里，還給他送來了干凈被子、白面和鍋碗瓢勺。

老劉仍舊要飯，就在方圓十里的莊子輪著要。誰家的人要是老遠打著招呼給他端一大碗飯拿個饃，他總會用那只好手，幫人家活把泥、搬塊磚、劈堆柴，干點兒力所能及的活兒。

冬小麥終于播種完畢，孫隊長晚上抽空來看看老劉。他送去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地擱那兒放著。

孫隊長說，我兒在省城開了石材廠，這些東西家里用不了那么多，你就湊合用吧。

老劉說，要飯的，用不著這些好東西，你拿回家放那兒吧。

“老劉，遇見是緣分，可別見外。大伙兒都說你實誠能干，要不，你在屋后開荒給國家培育良種吧？隊里給你預備種子，你收下麥子了還隊里2袋麥種就行。還有，南地的幾百畝良田，三面環山，牲口糟蹋得厲害，你得空去看青護秋吧！”

老劉就這樣名正言順地吃上了隊里安排的“百家飯”，他的臉上漸漸長了肉，也有了喜色。

收麥子的時候，他看著那滿場裝滿麥子的布袋，捏了一撮放進嘴里，咯嘣咯嘣地嚼著，嚼著嚼著淚就下來了，把滿臉塵土沖成了兩條小溪。“我墾荒種過、種過這兩頭帶尖的麥種。”人們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中，沒人在意他說什么。

他非要還給隊里3袋麥種，自己留些秕麥，其余的都賣給了國家。

老劉喜氣洋洋地拿著賣麥的錢回老家接來了老伴兒。

矮個子的老伴兒，腰彎得抬不起頭。可她說話響快、手巧得很，剪紙、繡花、做鞋、織布樣樣在行。大姑娘、小媳婦都愛跟她學手藝，聽她嘮嗑。

那天，她拿出了一個褪色的黃帆布包，一層一層解開讓人看：

這是老劉打仗得的二等軍功章。

這是老劉火線救人得的三等功紀念章。

這是老劉墾荒時得的模范獎章。

這是老劉復原地方的傷殘證明——修水渠時一塊大石頭砸斷了左胳膊……

他恨自己沒眼色：槍林彈雨都活過來了，墾荒累得吐血都挺過來了，一塊大石頭卻奪走了他的一只胳膊，逼停了他的工作……

她說，要不是老劉遇著這樣的事，她也嫁不到恁好的人哩！

她說，老劉怕說話，怕麻煩人。從部隊回來這30年，家里遇到再難的事，他都咬牙硬撐著，從來沒去找過誰。要不是家鄉遭災、莊稼旱死，家里又添了孫子，他才磨不開臉皮出來要飯。

孫隊長從此喊他老劉哥，家里改善生活了，總不忘給他端一碗。

又一季的冬小麥播種完畢。孫隊長叫來會計帶上老劉，趕著馬車，直奔陜西省米脂縣城去。他們打聽著找到了相關組織，孫隊長聲淚俱下：“你們讓國家功臣去要飯，俺老百姓不答應啊！”

傷殘津貼順利辦好了，老劉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不停地點頭嘿嘿笑。

老劉兩口子在陰山良種基地住的第十五個年頭，老劉的老伴兒生病走了。又一年，孫隊長也得急病走了。

孫隊長的兒子開車回來料理完父親后事，遵父親遺愿，想接老劉去他的石材廠看大門，老劉拒絕了。

他說，人老了，葉落總要歸根，我一把镢頭一把鐮開墾出的30畝地交給隊里，分給大伙兒種吧。他回了米脂縣老家。

往后的清明節前后，人們都會看到一位穿著軍裝、精神矍鑠的斷臂老人，帶著收音機和祭品來到孫隊長的墳前，在“到處是莊稼，遍地是牛羊的”歌聲中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