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煙攤兒

□ 胡家勝

庸城的南門街有兩把刀，一把叫劉一刀，一把叫朱一刀。兩把刀干嗎？兩把刀切煙絲兒。兩把刀的攤兒擺在汪記南雜鋪的街沿上，中間隔著六七尺寬的過道，所賣的煙絲庸城人叫絲煙，攤兒也就叫絲煙攤兒。

南門街是庸城里最繁華熱鬧的商業街道，因靠近南門碼頭，每天裝船卸貨和過渡的人不少。那些下苦力的人對絲煙兒情有獨鐘，一個煙荷包吊在褲腰上，歇息的時候就抽上一鍋，或是卷一根喇叭筒，吧嗒吧嗒抽幾口。抽完煙，煙袋和煙荷包往肩背上一搭，吊著兩手走在南門街上，有點像庸城花燈戲中唱的“呀呀呀得兒喂”那樣嘚瑟著。南門碼頭過渡的人大多來自澧水河對岸的鄉下，趕街后，自然不忘在絲煙攤兒稱上半斤八兩的絲煙兒帶回家。

劉一刀和朱一刀用的都是一樣的大切刀，六七寸寬，一尺二長，刀頭固定在蹩腳的長條桌案上，一頭安有烙了魚鱗紋的木頭刀把，兩人每天要切二十幾扎旱煙葉兒。扎，相當于捆扎。一扎大約有一斤二兩，夜里將一匹一匹的煙葉捋抻，用桐木板壓癟固定成形，第二天便用篾筐搬至攤前。劉一刀和朱一刀這天的活計就在晨光中開始了。

絲煙攤兒是汪記南雜鋪汪立人的。每天早上，汪老板洗漱完畢后必來絲煙攤兒上“過早”；每晚收攤前，汪老板同樣會來絲煙攤兒上“宵夜”。南門街的人記得，自從有了絲煙攤兒，汪老板每天“過早”和“宵夜”雷打不動。

汪老板從劉一刀剛切出的絲煙攤兒上抓一撮煙絲兒，填進黃銅包的煙袋鍋里，點燃火，吧嗒吧嗒幾口，那煙霧吐出來后，整個大圓臉都有點模糊了。之后，汪老板用力一吹，煙鍋里的灰燼噗一下彈出來。接著，汪老板又從朱一刀的絲煙攤兒上抓一撮煙絲兒填進煙鍋里，點燃火，吧嗒吧嗒幾口，之后又用力吹出了煙鍋里的灰燼。汪老板并不說話，起身把握住煙袋的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走進鋪面后的院子里，一天再難照面。汪老板的家眷和下人從不打鋪面過，后面的院子連著后面的巷子，所有人的進進出出都在后院和后院的巷子里。汪老板的院子有多深、家業有多大，庸城街上沒人知道根底，只知道汪老板是開南雜鋪的，兼帶著絲煙攤兒。汪老板還有一條貨船，往來于上下河之間，販些土貨和緊俏物資，據說有一次還買過十來條漢陽造，之后就不見下落了。當然，這僅是江湖傳說。

絲煙攤兒是劉一刀和朱一刀來后擺上的。

劉一刀和朱一刀沒有先來后到，兩人是一起來的。怎么來的？并沒有人知道，就像是突然從土里冒出來的。兩人來后，汪記南雜鋪前擺起了絲煙攤兒，庸城里的人才知道汪記南雜鋪新來了兩個伙計，而且是兩個陌生伙計。兩人一起在汪記南雜鋪過起了切煙絲兒賣絲煙兒的日子。兩人賣絲煙兒卻從不抽煙，這讓買絲煙兒的人起了疑心：這么好的絲煙兒，咋就不抽呢？這哪里像兩個男人。

劉一刀看上去大幾歲，說話行事有些謹慎；朱一刀則顯得很機靈，大凡跑腿的事大都他去。兩人每天都會把刀頭的鐵軸一抽，去街沿上的一扇麻石磨子上磨刀，霍霍，霍霍，磨得白亮亮的。劉一刀磨好刀就會剃絡腮胡，過路的人總擔心他會剃下半爿臉來，大切刀擋住了他的半個臉，剃完了，卻發現臉還在。朱一刀臉白凈，沒有胡須，也就用不著拿刀剃了。有人給朱一刀說媒，朱一刀說，兩爿嘴巴皮都糊不上，哪還顧得上娶老婆。

庸城里鬧過幾次縣長被刺事件，上峰懷疑是縣警察局局長唆使人干的，因為兩人素來不和，可又沒抓住把柄。于是，上峰命令縣警察局局長限期破案。有一天，正在切煙絲兒的劉一刀和朱一刀忽然被警察抓了去，兩人被打得皮開肉綻，可兩人一口咬定就是從外地落難來的難民。又過了幾天，劉一刀和朱一刀被汪老板保釋出來，兩人腿腳被打斷，已經奄奄一息。汪老板趕緊請來庸城名醫救治，一個月后，兩人可以下地走路了。又過月余，汪記南雜鋪前的絲煙攤兒又擺起來了，依然還是劉一刀和朱一刀，只是兩人不再多言。

有一天夜晚，澧水河兩岸突然槍聲大作，有人高喊：紅軍要過河了，紅軍要過河了。后來，只聽見南門街上過兵的跑步聲和乒乒乓乓的槍聲。

劉一刀和朱一刀的尸體是在澧水河邊發現的，那是紅二、紅六軍團強渡澧水北上的第二天一早，汪老板帶著人在澧水河邊找到了他倆的尸體，他倆手里還緊握住切煙刀，滿是血污，刀口已經鈍了，地上滾著十幾具無頭的國軍尸體。汪老板趕緊和伙計把劉一刀和朱一刀抬到山中埋了，之后又喊了更多的人把那些國軍的尸體也找個地方埋了。

很長一段時間，庸城人只當劉一刀和朱一刀失蹤了或是背著老板逃跑了。

后來庸城解放了，庸城的地下黨證實，南門街的汪記南雜鋪是紅軍時期的一個地下交通站，站長就是汪老板汪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