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那座山

□ 宋梅花

“從前啊，有座山，山上啊，有很多巖板兒路，還有很多馬桑樹……”

生在芙蓉橋的梅子，從小就喜歡聽谷子的爺爺講從前那座山的故事。梅子從小便沒了爹。

從小，谷子就喜歡鄰居梅子到他家和他一起坐在火塘邊聽他爺爺講從前那座山的故事。

爺爺講故事可好聽了，谷子爺爺是老紅軍，他講的故事可長了，和當年紅軍長征那么長，總也講不完，梅子和谷子每次聽著聽著就圍著火塘靠著爺爺睡著了。睡著了的梅子還會在夢中問爺爺：“后來，后來呢？”爺爺輕輕地拍著他倆：“后來，后來他們再也沒有回到這座大山……”

谷子的爺爺對芙蓉橋的人說，以后，要讓梅子做谷家的孫媳婦，這個娃娃親，他就算做主了。谷子的爺爺說的話做的事，谷子爹和谷子娘從不敢反駁。谷子的爺爺喜歡梅子，疼梅子比疼谷子還多。芙蓉橋的人說，梅子爹去世早，谷子的爺爺八成是喜歡上梅子好看的娘了。谷子的奶奶去世得早，而梅子的娘長得和那山上的映山紅一樣。谷子和梅子才不管這些，他倆帶著谷子的爺爺烤的紅薯，照樣天天一起去山上摘三月泡和茶葉苞，摘了好多，帶回家給谷子的爺爺吃。谷子的爺爺就愛吃三月泡和茶葉苞，可以邊吃邊給他倆講故事。就這樣，谷子和梅子就像山里的馬桑樹，青青郁郁地要長大了。

在一個蛙聲陣陣的夏夜，梅子哭著跑到谷子家：“娘要嫁到外地去。娘說那個殺豬匠家在外地城里，吃不著豬肉也能天天菜里有油，要帶我一起走。可是，我好怕那個殺豬匠。”谷子的爺爺聽著，看著家中米桶里那永遠也吃不完的發霉的干紅薯片，心里像被刀割一樣。他緊緊地握住梅子的手，緊緊地握住。第二天下午，從外面回來的梅子看到家門口圍了好多人，谷子的爺爺在找梅子娘吵架，就為了梅子娘嫁人的事。谷子的爺爺斬釘截鐵地對梅子娘說道：“你走可以，把梅子給我留下。”芙蓉橋的鄉親說，谷子的爺爺這是想把梅子娘留下呢。

梅子娘出嫁了。谷子的爺爺坐在家里的火塘邊，聽著遠去的喜樂聲，不停地朝火塘灰里扔紅薯。谷子的爺爺從此很少看到梅子，只聽說那個殺豬匠經常把梅子娘打得像殺豬般叫。谷子的爺爺每次聽到這些消息，就瘋了一樣挖地鋤草，累了就掏出懷里的一個銀鐲子，放在手邊不停地摩挲、不停地摩挲……

兩年后，谷子突然三步并做兩步從村口跑回家，拉出了在家干活兒的爺爺。谷子看到梅子娘出現在村口了，是那么瘦弱，身邊牽著小梅子。谷子緊跑幾步上前，梅子抬眼望見了他。梅子笑了：“谷子哥哥……”跟著，梅子就落下淚來。梅子娘頭一低，把梅子牽走了。

梅子娘離婚了。回來后的梅子娘，不出四個月便死了，肺癌。死前，梅子娘把小梅子的手放到谷子的爺爺手里。谷子的爺爺把梅子接回了家中，日子就這樣過下來了。芙蓉橋的鄉親嘆氣了：“沒想到谷子的爺爺這么癡心。”谷子的爺爺晚上經常把小梅子和谷子抱在懷里講從前啊有座山的故事，看著梅子和谷子甜甜地睡著……

谷子和梅子長大了。梅子比谷子讀書用功，谷子的爺爺就跟梅子說：“梅子，要爭取考上大學，以后回芙蓉橋教書。”谷子初中畢業了，而梅子沒有考上高中，卻考上了中專。谷子的爺爺給梅子準備一大包曬干的紅薯片和炒好的兩罐蘿卜腌菜：“好好讀，牛和豬賣了還可以再養。”谷子的爺爺幾乎賣了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還是沒湊夠學費。谷子的爺爺找到芙蓉橋鄉政府，從身上掏出那只銀鐲子，說：“梅子是我犧牲了的戰友的親孫女兒。我需要政府幫助。這只銀鐲子是她的爺爺當年去長征時送給她的奶奶的。梅子的奶奶和爹得了一樣的大肚子病，相隔沒兩月都走了，留下梅子娘和梅子……”

梅子順利入學了。芙蓉橋的鄉親問谷子的爺爺，為什么不早說出來？早說出來，梅子娘就不會嫁那么遠，也不會生病死去了，會得到政府的照顧。谷子的爺爺噙著淚說：“這是她奶奶叮囑我的，不要給政府添麻煩。當年桑植十萬人，有好幾萬人都參加了革命，不知有多少家屬多少遺孤啊！”

后來，后來的事情怎么樣了呢？后來，在梅子快畢業的那年，谷子的爺爺的頭像極了成熟的稻谷，再也抬不起來了。谷子的爺爺走了。而梅子，一畢業，就回到了芙蓉橋教書。梅子最喜歡給孩子講的就是那座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