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有哀思訴于秋——李惟微先生逝世一周年祭

文/張承訓

今年的9月22日，是駐馬店的文學前輩原教育學院教授李惟微先生逝世一周年的日子。2020年的9月22日秋分，先生遽歸道山。接連幾日的凄風苦雨，似乎也在為先生的離世致哀。先生2007年遷居重慶，水遠山遙；猝然離世，難以前往吊唁送別。在悲傷之中，我倉促為先生寫了兩副挽聯：

半世從教，兩袖書香傳弟子；三秋化鶴，滿天雨淚哭先生。

年輪四序時，秋分此日風凄雨冷；遙祭三千里，痛別先生意亂神傷。

當時，幾個文學圈的朋友及先生的學生寫了紀念文章，有的文章發在報刊和網絡上。但我沒能寫。我一時接受不了先生離世的噩耗，頭腦昏昏，在家里呆坐了很久。妻子看我失魂落魄，問我出了啥事，我說：“重慶的李老師去世了，我想去看看。”妻子勸阻我：“你身體也不好，咱表達些心意，那么遠，就別再去了。”

可我知道，這是永遠無法彌補的愧疚。

以先生對我的情分，先生離世不能親往吊唁，我內心不安，對不起先生，是不可原諒的。

我與先生結緣于1992年。那時我還在駐馬店師專讀書。學校圖書館組織文學講座，請在教育學院任教的李先生給文學愛好者作報告。報告結束，李春光老師安排我騎自行車把先生送回家。我和先生一路交談，并把一些詩歌和散文習作交給先生，請先生指教。此后不久，我收到先生以紅筆細細批改的文章。先生在批改文章的最后，特別囑咐說：文學創作不僅要有語言才華，更要有豐富的生活積累。

人的緣分真是奇妙。大學畢業后，我在文明路附近租住，與先生所在的教育學院家屬院一路之隔。之后20多年里，我雖為工作、生活疲于奔波，但與先生時有聯系。起初向先生和他的夫人王文平教授借書、請教學問，有時純粹閑聊，有時會向他說說工作中的遭遇和精神上的苦悶，時不時在他家蹭飯。我偶爾也請先生小酌。后來忙了，見面就少一些。但彼此的感情就像親人一樣。2006年3月16日，我的兒子一周歲生日，先生知道了，就送了孩子一個雞生肖的玉墜，還請著名畫家祁惠民先生畫了一幅畫以為慶賀。2007年，王文平教授高就長江師范學院，李先生舉家遷居重慶。臨別之時，先生送了我一部分文史類的書籍，留作紀念。其后的幾年，先生回來過三四次，我有時給先生安排住宿，陪他說說話。而先生每次回來，還會帶來臘肉等重慶特產作為禮物。其中一次，他把近3萬字的兩本回憶錄手稿交給了我，說：不為發表，你看一看，了解一些過去的歷史。“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先生雖沒有做過我的授課老師，但我一直把他當作最尊敬的長輩和師者。先生對我是信任的。

我吃驚和悲傷于先生的猝然離世，感慨他一生坎坷的命運，更崇敬他正直凜然的風骨。

先生祖籍北京，先輩由四川墊江遷居貴州開縣。他出身名門，有顯赫的家世。他的祖父李立成，畢業于京師大學堂、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曾任民國四川廣元、南充等地縣知事，后辭官任教于北京大學。父親李白鳳（1914-1978），20世紀50年代先后任教于哈爾濱工業大學、山西大學、河南大學，是著名的詩人、學者、書法家、篆刻家。他的大祖父李立元出身翰林，曾出任清末四川寧遠等多地知府。堂兄李惟果（李立元長孫）畢業于清華大學，游學歐美，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國際關系學博士，曾任國民黨宣傳部長等重要職務，是蔣介石、蔣經國父子的重要幕僚。

但顯赫的家世并沒有帶給先生多少好運。他生逢1930年代的亂世，在兵荒馬亂動蕩不安中度過了他的少小和青年時期。他在青島出生，在抗日戰爭中，隨父母先后流浪于上海、南寧、香港、桂林、贛州等地。抗戰結束，他隨父母至上海讀小學，又隨父親工作變動先后轉學哈爾濱和北京。他中學就讀于著名的北京八中，1956年考入河南大學（當時稱河南師范學院）。1957年，他任教于河南大學的父親李白鳳教授被錯誤地劃為“極右派”，送至西華縣農場勞動改造。受父親牽連，他也被“右派”，但允許隨班就讀。1960年他大學畢業，即以“右派”之身分配工作于上蔡，先后任教于上蔡師范學校、上蔡一中，后下放至農村和磚瓦廠勞動，遭受批斗。1966年12月9日，一個風雪之夜，他因兩本日記被逮捕入獄；后判刑10年，流放到三門峽深山內和洛陽北邙山服刑勞動。

三四十年代的戰亂可以死，五六十年代的饑餓可以死，刑訊毒打可以死，人格侮辱可以死，超強度的服刑勞動可以死，先生的前半輩子真是九死一生！可先生挺過來！他一生清瘦的身體里流淌著高傲的文化血脈。他曾對我說，他最陶醉于他在豫西深山中勞動改造時那風雪之中山巔上的一樹柿子紅！

一介書生，19歲被打成“右派”，29歲被逮捕入獄，服刑勞動改造10年，20年的黃金歲月被無情吞噬。他一生穿越深重的苦難，卻昂揚著不屈的靈魂，耕耘著文化的田園，傳播著真知和人性的光輝。

受家庭影響，先生自幼喜愛文學。中學時就有長篇詩歌發表在《北京日報》，并被收入宋慶齡主編的新中國少年兒童作品集。冤獄平反后，先生先后任教于駐馬店師范和教育學院。他回歸書齋，檢點書囊、鉆研學問，走進課堂，授業傳道。他主要從事文學史和寫作學的研究，給學生講授寫作課。先生平時講話有些口吃，但令人稱奇的是他講起課來卻不結巴。他目光炯炯，時而沉郁凝重，時而神采飛揚，他的課程和講座深受學生和文學愛好者的喜愛，是駐馬店學界當之無愧的名師。先生并非空頭理論家，授課之外，有著出色的文學創作實績，創作有大量的小說、散文、評論等作品。他的小說在全國比賽中獲獎。他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駐馬店文學界有影響的代表人物之一，長期擔任過駐馬店地區作協副主席、顧問，還出任了政協委員。

先生獎掖后學，古道熱腸。駐馬店市現任作協副主席、知名詩人王慧玲早年在工廠上班，失業后以擺地攤為生，是個有才華的文學青年。先生鼓勵她奮發圖強，多次為她呼吁，請求有關部門幫助解決她的就業問題。市作協現任副主席、小說家王中明出身農村，從鄉下坐車到他家請教。先生精心批改他的作品，指導他的創作。南陽市現任作協副主席水兵，駐馬店師專畢業時曾在上蔡縣工作，和先生多有接觸。他幾年前在南陽的報刊上撰文，深情回憶先生對他一個落魄青年的無私幫助，稱“惟其微才見其大”！先生離世后，他的一個名為史建華的學生偶然得知消息，就在文章中自責地寫道：“畢業離別先生后，自己為生計惶惶終日，未能記掛先生，直至今日先生仙逝，才追思起先生來，實屬薄情寡義之徒！”先生從教數十年，以自己的道德文章惠澤天中千百學子、文學后輩，我們之中的大多數對他無以回報，史建華老師的話正是道出了很多人的心聲！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樂山蒼蒼，汝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