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娘不識字

□劉潔

有人說，母親是一本書，需要終其一生，來讀她的深邃與厚重。

可是，俺娘不識字。

俺娘不識字，而爹卻是村子里少有的上過私塾又當了老師的學問人。因為喜歡讀書的緣故，我從小就和村上的大人一樣非常崇拜爹，整天尾巴似的黏著爹，記憶中幾乎沒有跟娘有太多的親近。

小學四年級有一回老師讓寫作文：我的母親。我問：可不可以寫父親？老師笑著否定。我只好硬著頭皮去寫我不太熟悉的母親。在記憶中費力地搜尋一番，我提筆寫道：娘很偏心。每一件事都偏向小花。好吃的好穿的都先給小花。我甚至懷疑，我和小花到底誰才是她親生的……

小花是我大姑的女兒，比我小三、四歲。大姑家住在山里，姑父在城里上班，大姑一個人忙不過來，娘就讓奶奶把小花帶回來了。

我把作文拿給爹看。爹看完后很認真地對我說：你不能這樣寫你娘。你看她心眼多好，對你姑家的孩子比對自己家的孩子都好。這叫善良，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哦”，對爹的話一向言聽計從的我似懂非懂地點著頭。按爹的指點我把作文修改一下。嗬！竟然被老師當作優秀作文在班里讀，而且我第一次聽到老師說我的作文以小見大，立意高。

從此，我心里對娘親近了許多。

緊接著大姑家的二表妹、大表弟，也都是被接到我家來度過“幼兒園”“學前班”。娘說，咱也沒啥本事，能幫一點兒是一點兒。

漸漸長大，上學、工作，跟娘親近的機會更少了。

1995年，我參加工作沒幾年，弟弟上高二，小妹才上初三，爹突然走了。80多歲的奶奶老年失去她唯一的兒子，生生把雙眼哭瞎了。年近花甲卻痛失家里頂梁柱的母親，一聲不吭，默默地撐起這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家：竭盡全力供弟弟完成學業，精心侍奉奶奶，變著法兒給奶奶做可口的飯菜，講奶奶喜歡聽的事兒……

娘的孝敬在村里是有名的。那時，隊長經常用來訓斥村里弟兄們因為贍養老人而鬧糾紛的一句話就是：看人家一個老婆兒，就能把老娘伺候好，你們幾個大老爺兒們，還因為養自己的爹娘吵架，良心讓狗吃了嗎？

送走90多歲的老奶奶，弟弟結婚生子了。已逾古稀的娘二話沒說，把小院的門一鎖，進城帶她的大孫子去了。

平常娘很少打電話，娘打電話的時候一定是通知：你叔家孩子結婚，你們都回來啊；你舅家表弟添了孩子，你們都要去啊……有一次，娘又打電話：你嬸病重了，你趁星期天回來看看吧。娘說的嬸，是老家的同族近門。第二天，娘帶著弟弟、弟媳早早地趕回老家，等我們姐妹幾個到齊，娘發話了：不早了，咱去看看吧。你嬸兒這次恐怕是不行了……你爹有病那陣，你們都還小，是你叔不分日夜地守著，你爹的后事也全仗你叔替咱撐著，咱做人不能忘本……

我驚愕地望著娘，沒想到在我眼里大字不識的娘竟然能說出這么有境界的話。我慚愧地低下頭，無言地跟著娘的身后……這一刻，我才真正讀懂娘——她是在用她的言行教會我們，做人要知恩圖報。

在城里住了10年的娘，帶大孫子之后，堅決要求回到她的小院里。我們姐弟幾個都拗不過她，只好任由她獨自一人住回老家的小院。

娘雖然80多歲了，但長期操勞練就了硬朗的身子骨，除了膝蓋時常硬疼，彎腰下蹲不便，沒有其他毛病?；乩霞也痪茫e不住的娘就在自己的小院里忙活起來，刨地，松土，下種，澆水……

娘的小院里，一年四季總有應時的蔬菜。每一棵菜苗，娘都像養孩子一樣精心侍弄。周末我們姊妹幾個帶著孩子回老家時，娘會早早為我們準備好：韭菜和薺菜都擇得干干凈凈的，黑白菜和小白菜總要用水洗好……吃的吃，帶的帶，大兜小兜地往車里塞，弄得我們感覺每次回去看娘就像鬼子進村大掃蕩，心里特別不好意思。娘卻樂呵呵地說：“哎，你們啊，在城里是吃不到我這樣的菜的，我這菜沒上化肥，也沒打藥，吃著放心……”

“奶奶，這叫純綠色，無公害！”小侄兒頑皮地糾正，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小院里一片溫馨。

是的，俺娘不識字，但她用她的一生，為我們寫下了一本珍貴而又厚重的書，一本寫滿了善良、仁慈、寬厚、感恩、堅韌、勤勞的書，一本讓兒女的一生都品讀不盡、享受不完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