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

□胡天翔/文 蔣靜靜/圖

王寨小學的鈴掛在大門口的歪脖子柳樹上。

放學鈴聲一響，孩子們鬧哄哄地從教室里擠出來，嘰嘰喳喳出了校門，蹦蹦跳跳地散到一條條小路上。一條小路通向一個村子。出了王寨，向東南方的小路，通向一個叫楊樓的村子。

男孩子們不老實，連路都不好好走，跑跑站站，你推我、我搡你，推搡之間，兩個孩子就吵起來了；吵著吵著，扭打在一起，一個孩子腳上的鞋也被踩爛了——鞋底和鞋幫岔線了。

夕陽下，那個趿拉著鞋的孩子像被自己的影子牽著一樣，進了村子，推開了一處朝南的院門。一個年輕的母親正坐在灶屋前的陽光里納鞋底。母親納得很專心。針穿透鞋底了，母親把針拔出來，線在手掌上纏一圈，扯緊了，，再納下一針。

娘，您咋還在納鞋底？俺的鞋露腳跟了。那個孩子喊。

亮子，你又干啥了，鞋也弄爛了。原來那個孩子叫亮子。

娘，俺沒干啥啊，穿爛的。

穿爛的？要不等你爹回來，讓你爹問你干啥了。

娘——聽娘要跟爹說，亮子心里發虛。

好了，脫下來，娘給你縫上，先湊合著穿。

晚上，父母在東屋睡，亮子和奶奶在西屋。紅薯茶甜，亮子喝多了，夜里出來撒尿，看見娘還在納鞋底。插針、拔針、拉線，娘的影子被燈光映在蒙窗戶的塑料布上，很像亮子看過的皮影戲……

天是真好啊。放在院子里的小方桌上的鞋底、鞋幫一會兒就曬軟和了。亮子還拿起鞋底在腳下比比大小。亮子看到鞋底的針腳又細又密，橫看豎看一條線。鞋幫是深臉松緊口的，幫里趁的是白細布，幫面蒙的黑條絨。

娘從屋里端出針線簍，放到小方桌上。母親要绱鞋了。

過來亮子，比比大小。

俺都比過了，正合腳。

娘比比看，可里绱還是可外绱。

娘，比哪個腳？

兩個腳都比。

绱鞋先搓線。母親從針線簍里拿出線團子。亮子要給母親勾線，母親說不用。母親把一根大針別在自己的鞋面上，抽開線頭，把線一絲絲繞在針上，纏成兩股；母親用嘴咬住一股，用兩只手搓另一股；兩股都搓過了，再合在一起搓成一條線。把鞋底和鞋幫對齊了，母親在鞋頭先绱了兩針，固定著鞋幫，绱時不會偏。

绱鞋用大針，戴頂針，使針鉗子。納過的鞋底叫千層底，厚實。有時用手不能把針穿透，母親就使頂針頂，頂透了，拿針鉗子夾住，把針拔出來，再用手把線扯緊，接著绱下一針。一針接一針，绱著绱著，針澀了，母親就捏著針在額頭上蹭一下。绱鞋可累人，母親才32歲，有的是力氣，可亮子看見母親的額頭上汗津津的。

娘，俺給您捶捶背。

日頭正朝南，影子像受到驚嚇的黃狗一樣縮到墻根。新鞋绱好了，亮子伸手就去拿桌子上的新鞋，卻被母親先拿走了。

先洗腳，再穿鞋。

亮子笑嘻嘻地進了堂屋，從暖瓶里倒了熱水，屁顛屁顛地端出來。摸摸水有些熱，亮子又加了些涼水。腳洗過了，拿布擦干，亮子看見腳趾甲也長了。

娘，給俺剪剪腳趾甲。

母親把亮子的腿放在自己的腿上，抓住亮子的小腳，亮子護癢，笑得咯咯的，腳還亂動。

你再動，剪著肉了。

剪過趾甲，母親又拿來一雙新襪子，讓亮子換上。

新鞋難穿。鞋臉是松緊口的，前腳穿上了，腳跟提不上。亮子揪著鞋幫，使勁朝上提，就是提不上。后來，亮子扶著桌子，使勁朝前磕，母親拿來針鉗子夾住鞋幫，把腳后跟提上了。

擠腳啊，娘。

你朝前磕磕，往后倒倒。

新鞋都擠腳，穿穿就好了。

歪脖子柳樹下的鈴又響了，語文老師吳石巖走進了教室。那是堂作文課，吳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一首詩：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把詩念了一遍，吳老師說這是唐代一個叫孟郊的人寫的《游子吟》，請同學們說說讀這首詩的感想。吳老師的話音一落，教室里就舉起了一只只小手。

亮子也舉手了，吳老師就叫亮子說。老師，讀這首詩，俺想到了娘給俺納鞋底。亮子站起來說。

吳老師從講臺上下來，走到亮子身邊，看到亮子穿的新鞋，明白亮子為什么說納鞋底了。

對母親納鞋底，你有什么感想？吳老師問。俺覺得娘很辛苦，俺長大了要孝敬娘，不能像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亮子說。

亮子的話音一落，教室里一片笑聲。男生們張著嘴大笑，有的還敲著桌子說，亮子想娶媳婦哩！亮子想娶媳婦哩！女生們也趴在桌子上，只是捂住嘴偷偷地樂。吳老師也笑了，他走上講臺，臉上還帶著笑容。亮子直直地站著，被笑聲羞紅了臉。

亮子說得不錯，長大了就得孝敬母親。現在同學們自擬題目寫一篇作文，寫寫自己的母親。吳老師說。

教室里靜了下來，一會兒，又響起沙沙的寫字聲。亮子，那個臉羞紅的少年，在格子本上工整地寫下了題目，只一個字：鞋。

胡天翔專欄：鄉村字典

主要內容：一個字的故事，一個人的故鄉。

個人簡介：胡天翔，男、河南新蔡人，在《四川文學》《陽光》《百花園》《小小說選刊》《讀者》等發表過作品。偶有作品入選本和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