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車

□李祥云

出村子往北走，彎過北大坑，繞過窯廠，再穿過一片白臘林，不出一袋煙功夫，便來到京廣線上這個不起眼的小站。算起來，從村莊到小站，不過二三里路。小站近在咫尺，鄉親們外出辦事，南去縣城，北上漯河，都要去小站搭車。

據說，小站設置于大躍進時期。小站的旁邊，躺著一條鐵路備用線。備用線上時常臨時停一趟貨運列車，這列車大多為空車皮，沒有車頭。

鄉親們稱這些停在小站備用線上的列車為荒車。有些人想出遠門，不想買車票或買不起車票，就帶上干糧，趁車站工作人員不備時飛快地爬上列車，跳進車廂。搭車的人雖然有自己的盤算，但搭上這趟荒車后就身不由己了，只好趕到哪站算哪站。村子里搭荒車跑路跑出名頭，令鄉親們刮目相看的要數飛毛腿王跑。

王跑自幼父母雙亡，跟著他的二叔王倔頭長大。王跑生性懶散，在外邊野慣了，早早下學，四處游蕩。王倔頭打也打了，罵也罵了，終究無濟于事，索性不管他了。王跑隔三差五搭上荒車，到過不少地方。

王跑說，搭上荒車，你不用害怕，無非是吃點兒煤灰。它跑不遠，往北到漯河，往南到信陽，這是兩個大站。不想往前跑了，咱就下車出站到街上逛逛，看看城市的景致，看看城里人的吃喝穿戴，咱鄉下土老帽也長長見識不是？據說，王跑還搭荒車去過武漢，回來告訴大伙兒武漢人喊娘叫“姆媽”，早飯懶得做，到街上餐館吃飯叫“過早”。武漢人吵架罵人最難聽，張口就是“板板兒，婊子養的”。武漢長江大橋可真長，上面跑汽車，下面跑火車，再下面是輪船。閑下來的時候，大伙兒常聚在村頭的老槐樹下聽王跑瞎掰，一個個聽得津津有味，恨不得立馬搭上荒車，跟王跑出去溜達溜達。正是在外面跑多了的緣故，鄉親們給王跑取了個外號叫飛毛腿。

人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又說，不是不報，時辰未到。飛毛腿也有折翅腿殘的時候。那年秋天，王跑搭荒車去信陽販大米，車停在信陽車站貨場，王跑抓住車廂扶手正要下車，哪知列車轟隆隆加足馬力，突然朝前沖去，王跑一把沒有抓牢，被甩下車廂，跌落路基上面，車輪駛過，王跑頓時昏了過去。幾天后在醫院里蘇醒過來，王跑抬手朝下身一摸，一條腿沒了，隨后哭爹叫娘。飛毛腿從此折戟沉沙，再也飛不起來了。

那時候，我們幾個小伙伴外出割草時，也常去小站上玩耍，在荒車車廂里爬進爬出，爬上爬下，捉迷藏，賽攀爬，學鐵道游擊隊，玩打仗游戲。有一次，玩著玩著，突然發現一個火車頭朝兩邊噴著白煙，“嗚嗚”叫著駛上備用線。我大叫一聲“不好，火車要開！”急忙招呼一群小伙伴爬出車廂，朝旁邊的路基上跳去。待大家手腳著地，數數人頭，發現少了前院的滿娃。這時火車“哐哐啷啷”一陣抽動，車頭拉著車廂緩緩駛出了備用線。我們發現滿娃趴在車廂上，一個勁兒朝我們揮手，越揮越遠，漸漸消失在遠方。目送著列車遠去，大家回過神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滿娃沒有下車，被該死的荒車載走了。

傍晚回到家里，我們都挨了家長一頓狠揍。滿娃的爹娘瘋了一樣跑到小站，找站上的工作人員要兒子。這時，站上才知道出了大事，急忙打電話與北去的大小車站聯系，尋找失蹤的滿娃。

3天后，一輛帆布篷小吉普車停在村頭的大槐樹下。一位頭戴大沿帽，身穿警服的警察從車上走下來，身后跟著滿娃。這滿娃可是不得了，一身學生藍制服，登一雙白球鞋，神清氣爽。滿娃的娘揉揉這兩天哭得像爛桃子一樣的眼睛，拉起滿娃，“噗通”一聲跪到警察面前，連聲說“恩人啊，謝謝啦，謝謝啦！”轉身又朝滿娃頭上拍了一巴掌，“你個熊孩子，這幾天野哪兒去了？”

原來，滿娃搭的這趟荒車，漯河不停，許昌不停，新鄭也不停，拉著滿娃一路跑到省會鄭州才停下來。車站的警察早已接到電話，組織人員登上列車，一個車廂一個車廂地尋找滿娃。終于在一節車廂的角落，找到了灰頭土臉，蜷曲著身子，睡得迷迷糊糊的滿娃。把滿娃帶到車站，招呼滿娃吃飯、洗澡、換衣服。而后，派人將滿娃送了回來。

鄉親們都說，滿娃這荒車搭得值，賺了。一分錢不拿，坐完火車坐汽車，坐完大車坐小車，臨了，好吃好喝混個肚兒圓。啥時候，咱也搭荒車出去溜溜，也去賺他個肚兒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