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里的駐馬店（之五）

杜平

《寄右省王諫議》唐·羅隱耳邊要靜不得靜，心里欲閑終未閑。自是宿緣應有累，可能時事更相關。魚慚張翰辭東府，鶴怨周颙負北山。看卻金庭芝術老，又驅車入七人班。

《寄右省王諫議》是唐朝詩人羅隱的一首七言律詩，此詩大意是對他的朋友王諫議抱怨官場復雜，希望自己早些歸隱山林的心愿。詩中引用三個典故：一是思歸張翰，張翰辭官就是為了能品嘗到家鄉絕美的莼羹和鱸魚膾。二是鶴怨周颙，講一個叫周颙的人從隱居山林中出去做官，就連山中的飛鶴心中都對他有憤怨。三是竹林七賢愿追隨他們的腳步，遠離凡間。那個連飛鶴都怨恨的古人正是我們要說的周颙。

周颙，字彥倫，汝南安城（今汝南縣）人。曾為剡令。建元(齊高帝蕭道成年號)中,為長沙王后軍參軍、山陰令，遷國子博士。晉左光祿大夫顗七世孫也。祖父周虎頭，員外常侍，父親周恂，歸鄉侯相。

周颙一生都在做官，官職說起來不大不小，在地方任職亦能體恤民情、造福一方。然而，此篇要義并不在此，今天我們要講的是周颙在中華文化上的獨特貢獻。

當時，周颙所處的時代是南北朝南齊永明年間，那時有一大群文人雅士跟隨于竟陵王蕭子良左右，形成了一個以“竟陵八友”為首的文學群體，他們彼此吟詠唱和，縱論天下詩文，在這個群體當中，就有汝南人周颙。與當時所謂“竟陵八友”：沈約、謝朓、范云、任昉、王融等文壇領袖相比，周颙顯然被邊緣化，但邊緣化的周颙并不平庸，他另辟蹊徑，劍走偏鋒，揮筆寫就了《四聲切韻》。

周颙的《四聲切韻》是一部音韻專著，是他創立的以平上去入制韻的四聲說，后來沈約等人又根據周颙的四聲說提出了八病，進一步完善了四聲說的體系。這個體系運用的直接后果就是產生了一種完全嶄新的創作文體，又因這種文體是在永明年間出現，所以就被稱為永明體。而當時的很多文學大家，如謝朓、沈約、王融等無一例外都成了永明體詩歌的“擁躉”。再后來，從齊永明至梁陳百余年間，世間追隨者無不借風揚帆，起勢為之。所謂大風起兮云飛揚，最終奠定了唐代波瀾壯闊的格律詩的產生。周颙所創立的四聲說，直到現在依然在漢語語言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僅從這一點上講，周颙對中華文化的貢獻就很大。

可惜的是，周颙的獨特貢獻在1000多年當中幾乎銷聲匿跡。反而因另外一個無中生有、節外生枝的原因和方式讓他名垂千古，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意外走紅。

這還要從一篇叫《北山移文》的文章說起。《北山移文》中的北山是因此山在建康城（今南京市）北，故名北山，也叫紫金山，鐘山。如毛澤東詩《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中的首句“鐘山風雨起蒼黃”之“鐘山”即是。而移文中的“移”則是一種文體，相當于現在的通告、布告。

寫這篇文章的人叫孔稚珪，浙江紹興人，是與周颙同時代的人，二人既是文壇中人又是同朝為官者。不知是他心血來潮還是借題發揮，起筆寫就了這篇千古奇文。

說是千古奇文并不為過，一是這篇文章成就了孔先生的文學地位，二是這篇文章被收進《古文觀止》。想想看，千年日月，浩瀚文章又有幾人享此殊榮。

《北山移文》講了這么一個故事：從前有一位姓周的人，本是一個不同流俗的俊才，可是他偏要隱居，混在草堂里濫竽充數，住在北山中冒充隱士。哄誘我們山中的松桂，欺騙我們的云崖，心里卻牽掛著高官厚祿。果真等到皇帝送來了詔書，他立刻就現了原形，在筵席上揚眉揮袖、忘乎所以，他甚至將隱居時用芰荷做成的衣服都撕破燒掉，真是厚顏無恥。后來，這個姓周的人到海鹽縣當了縣令，聲勢之大冠于各縣令之首，威風遍及海濱，道家的書籍久已扔掉，講佛法的座席也早已拋棄，只想使官聲政績超過史書記載中的名臣，一生能成為三輔令尹或九州刺史。不得不說他的出走讓夜間的飛鶴感到怨恨，清晨的山猿也非常吃驚。于是南岳嘲諷，北隴恥笑。

文章最后寫道：“聽說此人最近或許會到山里來借住。我們不能再受這樣的羞辱，應當立刻鎖上北山的窗戶、掩上云門，收斂起輕霧、藏匿好泉流，到山口去攔截他的車、到郊外去堵住他的馬，或者用飛落的枝條打他的車輪，或者用低垂枝葉遮蔽他的路徑。請你這位俗客回去，我們替山神謝絕你這位逃客的再次到來。”

《北山移文》本是一篇游戲文章，假借山靈之意旨在揭露和諷刺當時社會上那些偽裝隱居以求功名利祿的文人。本也無可厚非，可作者偏偏把這篇虛構文章的主人公指名道姓冠在周颙的頭上，讓周颙莫名其妙地躺了槍。事實上，真正的周颙雖然一生仕宦不絕，但是沒做過海鹽縣令，更沒有隱而復出的事，其當時的確在北山建了別墅，系他在京城任職時供假日寫書會友休憩之用。孔先生借周颙之名寫就此文，放到現在怕是周先生一定會與孔先生對簿公堂，除了要求恢復名譽和消除影響外，精神損失費怕也少不了。

不過這場官司沒打起來，倒是后來看熱鬧的人不嫌事多，屢屢將周颙搬上案牘：《奉和襲美宿報恩寺水閣》唐·陸龜蒙峰抱池光曲岸平，月臨虛檻夜何清。僧穿小檜才分影，魚擲高荷漸有聲。因憶故山吟易苦，各橫秋簟夢難成。周颙不用裁書勸，自得涼天證道情。《與道原過西莊遂游寶乘》宋·王安石周颙宅作阿蘭若，婁約身歸窣堵坡。今日隱侯孫亦老，偶尋陳跡到煙蘿。

《朱舜卿歸自別墅》宋·宋祁（節選）逍遙初服偃郊扉，學舍經旬望貢綦。庾信移談思講樹，周颙回駕避低枝。《用法穎韻寄詵上人》宋·釋道潛（節選）吾生出處異周颙，猿鶴休驚蕙帳空。木筍薦盤非世味，胡麻供飯古人風。

除了因《北山移文》而意外出了名，其實周颙本身就是個有故事的人。《南齊書》《周颙列傳》說周颙清貧寡欲，終日蔬食，雖有妻子，卻喜歡獨處山舍。有一次，衛將軍王儉問周颙：“你在山中常常吃什么？”周颙答：“赤米白鹽，綠葵紫蓼。”即紅的米白的鹽，綠的葵菜紫的蓼實。

還有一次，文惠太子問周颙：“你吃的菜食哪一道味兒最好？”周颙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也就是初春早季吃韭菜，秋末晚季吃白菜。當時，有個大臣何胤也精通信奉佛法，沒有娶妻妾。太子又問周颙：“你的佛學造詣和何胤相比怎樣？”周颙說：“佛講三途八難，我倆共所未免，但各人有各人的牽掛。”太子問：“你們牽掛的是什么？”周颙說：“周妻何肉。”也就是說周颙被妻子所牽掛，何胤被酒肉所牽掛。

可以說，歷史上的周颙無論是他創立的四聲說，還是圍繞他經歷形成的詩詞賦句都成了中華文化的寶貴遺產。如彥倫鶴怨、云鶴相待、鶴怨周颙、北山猿鶴、春韭秋菘、青云直上、厚顏無恥、周妻何肉等，都和他有關聯。如果周颙泉下有知，亦不知有何感想。

《孔稚圭·草滿門庭隱者家》草滿門庭隱者家，卻貪祿仕醉紛華。北山不用譏猿鶴，亦有人嘲兩部蛙。

《周颙·紛紛世代我何知》紛紛世代我何知，春韭秋菘味可奇。何事輕招猿鶴怨，至今人訝北山移。

最后用宋著名懷古詩人徐鈞詩二首，希望二人古賢見詩后相逢一笑泯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