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夢，一生守望的精神家園

陳嶺

拍板輕擊，曲笛悠揚：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伴隨著舞臺上活生生的嬌美表演，脆亮亮的婉轉聲腔剛響起，我就已經陶醉了！舞臺上杜麗娘那蘊藉風雅的顰笑身步， 氣若幽蘭、精絕恬適的昆曲音樂，感動了我們考察團的所有成員。真了不起，昆山市的藝術家把湯顯祖創作的《牡丹亭》之一折《游園》，演繹得惟妙惟肖、入腦入心！

湯顯祖，字義仍，號海若、清遠道人。他上承關（漢卿）、王（實甫），下啟洪（昇）、曹（雪芹）。其創作的《牡丹亭》《紫釵記》《南柯記》《邯鄲記》，被稱為“臨川四夢”或“玉茗堂四夢”，是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輝煌巨著。

根據工作需要，河南省政府參事、駐馬店市原副市長、駐馬店市樊粹庭豫劇文化促進會名譽會長張德軒率領市有關部門領導和文化、戲曲專家到昆山等市進行文化考察。11月23日，在昆山觀看昆曲《游園》的演出，聽到看到“昆腔正聲、南戲曲奧”的真諦后，引起了筆者難以名狀的觀劇感受。考察歸來，就以“一生追夢、兩度拒納、三次貶官、四部傳奇”來書寫觀看演出后的所感、所想、所思。

一生追夢

湯顯祖，江西臨州人。生于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卒于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他14歲進學（秀才），21歲中舉而聞名天下，可謂那個時代的才子、“高富帥”，還是一個性格耿直、悲天憫人的“憤青”。

通過對湯顯祖資料的梳理、分析，筆者認為“清廉夢”“戲曲夢”是其一生的向往和追求。湯顯祖不僅是偉大的古典戲曲作家，還是站在時代前列的進步思想家。

清廉夢——湯顯祖所生活的晚明時期，正是明王朝的統治日益腐朽、權貴驕奢淫逸、民眾不堪重負的時代。他通過科舉走上了從政之路，從政后他希求——清白做官，廉潔從政。他說做官的“必須不要錢，不惜死”（《與門人時君可》的對話），為政應當“因百姓所欲去留”（《答吳四明》所言），對“精華豪家取，害氣疲民受”（《疫》之詩詞語）的現實極為不滿、深惡痛絕，并以《四香戒》為座右銘鞭策要求自己：“不亂財，手香。不淫色，體香。不誑訟，口香。不嫉害，心香。”寫到這里，我想現在口中稱公仆、心中想色財的貪腐官員們若能做到這四戒，留得手香、體香、口香、心香，也不會落到妻離子散、囚籠度日、丟人現眼的尷尬境地。

戲曲夢——時代造就人，時代造就藝術。每一個人都生活在特定的時代，作為一位藝術家，如何認識自己所處的時代，如何把握和表現這個時代，這是一個大命題，湯顯祖的從政希求和政治理想集中反映在四部寫夢的戲里。他堅守藝術的人文關懷，對封建的黑暗政治作了典型的概括，有揭露、有剖析，也有對理想的熱情歌頌和精神守望。“臨川四夢”所達到的思想成就和藝術成就，為我國戲曲史留下了燦爛輝煌的一頁，也因此，湯顯祖才成為我國乃至世界的一位文化巨人。

兩度拒納

攀龍附鳳是封建文人的通病。出生于書香門第的湯顯祖，說他特立獨行、毫無媚骨一點也不為過。古代文人立志報效國家，科舉進士是必由之路。湯顯祖少年時代就有為國家干一番事業的壯志，但當萬歷五年（1577年）他進京會試欲一展宏圖時，卻冒了傻氣，被首輔大位的張居正所忌，落第而歸。

為什么落第？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權相張居正為拉攏結納有才華的士子壯大自己的政治勢力，更為兒子張嗣修能在會試中有個出色的成績，通過考察選中湯顯祖作陪考。并派其弟張居謙到湯顯祖進京會試居住地登門拜訪，特邀湯顯祖進府會見張居正，而湯顯祖婉言謝絕了。他想的是：以文章取士，用不著去攀龍附鳳，敗壞自己的名聲。張居謙受其兄長指派，再次約湯顯祖在府邸會面，可湯顯祖不肯巴結終未成行。想啊，國家二把手面前你耍大牌、玩藏貓貓，能有好果子吃？落榜沒商量啊！

3年后（萬歷八年，1580年），湯顯祖再次赴京參加會試。平心而論，張居正是個識才的首輔。本科會試，他知道湯顯祖一定會來。他認為湯顯祖是個聰明人，一定會吸取前科的教訓，會改他那清高狂妄的脾氣。于是，湯顯祖剛進京，張居正就派親信和自己的三兒子懋修到其住所看望。當談到為懋修陪考及暗示會試鼎甲條件時，湯顯祖不高興了，這不是明明顯顯的弄虛作假嗎？結納籠絡就踩了他的做人底線，猶如處女失身那樣難堪，因此，他斷然拒絕說：“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此言一出，噎得來人瞠目結舌、敗興而歸。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不參加本科會試，毅然離開北京南下訪友去了。有個性！兩度拒納任性走，一身剛烈清氣留。

三次貶官

萬歷十年（1582年）六月，張居正在京城病死。湯顯祖的機遇來了。

萬歷十一年（1583年）二月的會試，湯顯祖“以六朝之佳麗，寫五子之邃奧”開一代風氣之先，中了進士，并留京觀政。所謂“觀政”，就是把一部分本科進士者分撥到中央最高一級的文職行政機關進行崗前實習，這將是湯顯祖實現人生抱負的節點，這次機遇他把握得如何呢？

按照明朝的用官慣例，為了培養高級官員并在年齡結構上趨向年輕化，留京觀政進士分撥到各衙門辦事后，還要從中選拔少數年輕才華出眾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相當于當今中國社會科學研究院的博士研究生）。翰林院為明代政府儲才機構，地位顯赫。“非進士不如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選拔為庶吉士就有望平步青云，成為內閣高官。湯顯祖有年齡、才學、社會影響的優勢，被選呼聲最高。新上臺的首輔張四維、次輔申時行也想把他招至門下，羅織為黨羽為其服務，遂叫他們的兒子張甲征、申用懋去和湯顯祖結交，并以選庶作利誘。可想而知，當年張居正許他頭名狀元都不買賬，怎么能為一個庶吉士折腰而作張四維、申時行的附庸？婉言謝絕是湯顯祖的必然選擇。

性格決定命運。

萬歷十二年（1584年）秋，不招首輔待見的湯顯祖在吏部實習期滿后，便被一紙公文打發到留都南京赴任禮部太常博士去了。這是第一次被貶，從京城貶到地方。

太常博士，屬禮部掌管禮樂祭祀機構。沒有節日慶典和廟堂祭祀，他們根本不用辦公，是個吃糧不問事的閑散職位。好，這正稱他意。“世路未嫌千日酒，才情偏愛六朝詩。入門便坐從炊黍，上榻橫眠聽解頤”（湯顯祖《有懷太學時作》）。于是，騎頭瘦驢，游山玩水。南京的雨花臺、燕子磯、莫愁湖、秦淮河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他每到之處，必有題詠，游者爭相傳抄，市井一時紙貴。對湯顯祖博士來說，用他的才情精準完成本職工作任務后，這種生活方式倒也自得其樂、逍遙自在。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萬歷十五年（1587年），對湯顯祖來說是流年不順。明王朝為了鼓勵官員忠于職守、勤于王事，除給予考核無過官員以升職增俸的實際利益外，對“貪腐、嚴酷、浮躁淺露、才力不足、素行不謹”等問題也有察例處分。湯顯祖的任職考核、職績無可挑剔。但在平日里與“朋友”抨擊時弊，議論得失的沙龍PK，被“朋友”借機拿來上綱上線進行中傷。特別是他和主管的當權者——太常寺少卿王世懋難以說清的是是非非，可以想象，他給湯顯祖的考核評語會公平、公正？升遷是沒有希望了，太常博士任期屆滿又必須改任，于是湯顯祖被調往詹事府任主簿，官位由正七品改為從七品。設在南京的詹事府是個擺設，職能是輔導皇太子，皇太子在北京，能用他去輔導？再說，詹事府只設一個主簿，湯顯祖實為光桿司令。實際上這是他的第二次被貶，從有工作可做到沒工作可做。

萬歷十九年（1591年），一顆烈焰震天的“炮彈”震動了整個朝廷。這個“炮彈”就是沒工作可做的湯顯祖研發的。沒工作可做偏偏常做著孜孜追求的“清廉夢”，這就是真實的湯顯祖的生命價值。明晚期已是大廈將傾、窮途末路了，“山西、陜西、河南及南畿、浙江并大饑疫”，“山東、陜西、山西、浙江俱大旱疫”。留都南京餓殍遍野，科場弊案連連。“西北久食人，千里絕煙影”（湯顯祖詩詞《饑》）。湯顯祖清醒地認識到，殘酷悲慘的現實既有天災更是人禍。貪腐官員難辭其咎，坐北的“君王”就脫得了干系？他秉筆直書《論輔臣科臣疏》，揭露“欺君誤國”申時行一伙人的種種惡行，同時對神宗皇帝的用人也大膽非議，“皇上威福之柄，潛為輔臣申時行所移”，皇上不應負“賄囑趨附，長奸釀亂”的責任嘛？這還得了，大逆不道啊！但是由于湯顯祖所揭發的內容都是不容否定的事實，神宗也怕事情鬧大影響整個政局，給湯顯祖來了個低調處理，降為廣東徐聞縣典史添注。“典史”相當于現在的派出所所長，“添注”是不在編，官品不入流。想啊，把一個舞文弄墨的文人貶到荒蠻之地，干臨時工維護地方治安差事。這第三次被貶真算是一擼到底了。

四部傳奇

在生命最低谷時去尋找戲曲夢想，這是湯顯祖靈魂深處所發出的召喚。偉大的藝術家似乎注定與苦難同行、與時代悖逆。如屈原寫《離騷》、司馬遷撰《史記》、曹雪芹寫《紅樓夢》等，都是在經歷壓抑、苦悶，甚至是悲情中找到生命的噴發口。

《紫釵記》《牡丹亭》分別寫的是霍小玉、杜麗娘兩個女性青年，在封建專制主義的重壓下，呼喚個性解放，爭取愛情自由和婚姻自主的叛逆精神。劇本揭露了封建禮教的虛偽和腐朽，反映了人們對幸福生活和美好理想的追求。尤其是《牡丹亭》意趣神色堪稱巔峰之作，常演不衰，至今熠熠生輝。

《南柯記》《邯鄲記》寫的分別是淳于棼、盧生兩個男主人公貪戀、放縱、虛榮、矯情的變態心理，以及官場上的拉幫結派、爾虞我詐、宦海沉浮之眾生相。現在我們常用的“黃粱夢”“南柯夢”典故，皆出自這兩出戲里，可見劇目影響之大。

追夢，是湯顯祖一生守望的精神家園。在藝術王國里，在人生的旅途中，他“天下忘吾屬易，吾屬忘天下難也”，“不能不為世思”（《答牛春宇中丞》）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情思都寫在了《臨川四夢》劇本里。“四夢”成就了他偉大古典戲曲作家地位，彰顯了他一生追夢的人生軌跡。

湯顯祖的人生經歷，讓我聯想到當今無度追求物質享受的一些人，滿腦子儲存的盡是金錢美女、房子車子之類信息，但確實需要占有這么多嗎？除了追逐物質、名利，人生中是不是還應該有更高尚的向往和理想？

別猶豫，在湯顯祖皇皇巨著傳統文化里，讓我們做一次別開生面的尋夢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