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耙

蔡勝國

我家老屋后墻掛著一個聯袂擔。那天孩子看見了，問我是何物，我解釋了半天，他才似懂非懂。

其實，聯袂擔就是用兩頭牲畜拉犁時，掛在犁鉤上的一個木制橫擔。二尺多長茶杯粗細，中間安一個鐵鉤，掛在犁鉤上，兩端各裝一個鐵環，可掛兩副牛套。

這物件在那斑駁的墻壁上掛了二十多年了。與其配套的耕具如牛梭子、牛綆子、犁子等早已不知所蹤，只剩它孤零零待在那兒，似乎在向人們訴說往日的崢嶸。

實際上，這個聯袂擔是改革開放之后才找人制作的，那年用到它的時候，我的心情是興奮的、滿足的?？墒?，俯仰之間，孩子竟不知其為何物，著實讓我感慨萬千。

現在的人們只知道用牛耕地是一種落后，卻不知道40年前，我還有連牛都用不到的經歷。

當年農村有段順口溜：“十畝地一犋牛，孩子老婆熱炕頭。”意思很明白：有地種，有牛用，就是一家人的好日子。對于一個農民來說，這樣的要求不算高。而于我們卻是一種奢望。

記得那時候，我們一百多個人的生產隊里，只有十來頭牲口。除了幼崽，能用的也就三四犋。畜力不夠，也就只好用人了。

耕地分犁地和拉耙兩道工序，因為犁子太窄，人多了礙事，人少了拉不動。因此，用人拉犁較少，拉耙較多。那些年里，每逢下種時節，常常是牛拉犁人拉耙，我們肩披麻繩，面朝黃土，與牛共舞。夏種大豆秋種麥，種了一茬又一茬，拉了一年又一年，那些場景深深刻在了我的腦海里。

拉耙的確不是人干的活兒。一盤耙二十多根長長的耙釘扎在泥土里，不把肩上的麻繩勒進肉里是拉不動的。尤其耙第一遍的時候，剛犁過來的垡子地坎坷不平。十來個人簇擁著走在上面，你碰我撞，磕磕絆絆，既要小心跌倒，還要拼盡全力往前拉，更尷尬的是，干這活既不能穿好衣裳也不能穿好鞋，上面一根麻繩在肩上勒著，下面雙腳在土坷垃里走著，一晌午下來，再好的衣裳也會磨損，再新的鞋子也變成破鞋。有人為了節省，干脆就不穿鞋。不過，這樣做有受傷的危險，絕大多數人不敢這樣。

拉耙雖然很累，卻很難偷懶，哪頭的人使勁兒小，耙的哪頭就會向后傾斜；哪個人使勁兒小，他的拉繩就會下垂，別人就可能嘲笑他：“看，把繩都累彎了！”記得有一次有個人偷懶，佯裝在拉，卻不真用力，被人看出端倪，悄悄將其拉繩解開，他竟然未發覺，繼續拉著空繩往前走，看到人家笑，他也跟著傻笑，逗得眾人前俯后合，倆大嫂笑得坐在地上起不來……

拉耙雖然很苦，卻不乏笑聲。人們一邊揮汗如雨，一邊說說笑笑，打情罵俏?，F在回想起來真的很佩服那一代人在艱苦中的淡定、樂觀。仔細想想其實也好理解，畢竟那時的苦與舊社會的苦是不一樣的。因為，它沒有剝削壓迫，沒有人搞特殊，大家同甘共苦。雖說有些強制性，但社員們心里是認同的。因為莊稼人都知道：“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只有把地種上了才有希望。

拉耙是特殊時期的特殊產物，那真是男女老少齊上陣，不怕艱苦，不計成本，不論效率，不講回報。用人拉耙這樣的事情，可能今后不會再有了，可是那輩人吃苦耐勞的精神，卻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物換星移，人拉耙的那道風景終于在改革開放之后悄然消失。包產到戶的第一年，四家分一頭牛。第二年經過調整，我又添了些錢，購買了一頭母牛。為了與人家合作，我躊躇滿志去鐵匠鋪制作了那個聯袂擔，初步實現了“十畝地一犋牛”的愿望。當時的興奮與滿足真是難以形容。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往事歷歷在目。今天，每當我看到大型機械在田野上大顯神威，感慨之余，浮想聯翩——拉耙的艱辛，有牛用時的沾沾自喜猶在昨日。尤其還記得，在那艱苦的日子里，常聽到對農村未來的描繪：點燈不用油，犁地不用牛，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許多人聽后撇撇嘴、搖搖頭，我也覺得那只是一個美麗的童話故事。然而，做夢也想不到，那些愿望真的實現了，猶如一覺醒來，活在“童話”的世界里——撫今追昔，恍如隔世。

改革開放40年，使農民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這變化不僅是物質上的富足，更是因為擺脫了繁重的體力勞動之后，泥腿子的形象蕩然無存，精神面貌煥然一新。今天的莊稼漢有條件，有資格像城里人一樣，活得體面，活得有尊嚴。這是過去想也不敢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