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 途

􀴁636班 冀一冰 （輔導教師王霞）

我們都被困于網中，卻又不斷編織著網。

今晚來學校接我回去的，是母親。 

昏黃路燈的光暈中，停放著那輛與兒童玩具極為相似的玫瑰紅電車。我打開車門，坐在母親身邊。她的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脊背筆直，目視前方，車子準確無誤地碾過這條路上的每一個窨井蓋，表盤上的指針從未偏過45，顯然，母親的駕駛技術還不夠熟練。

自從父親作為一條被“漁夫”網走的“魚”，去往某偏僻邊緣的農村中學擔任校長之后，這輛車便代替了父親。車子一直在緩慢前行。我拿起母親的手機撥通了父親的電話。“喂，爸，當校長的感覺不錯吧。”我故作興奮與好奇。

“那是，雖然位置偏了點，可環境相當不錯。等哪天有空了，和你媽一起過來參觀參觀。”透過父親自豪的語氣，我聽到的是他沙啞的嗓音。

“以后終于能把你在家里規劃的辦學規劃一一實現了啊。”我想起了他在家里侃侃而談、神采飛揚的神情。

“唉……”他輕輕嘆了口氣，“有些事情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嗯？”我表示不能理解，“老師和學生不是要服從校長的管理嗎？”

“但是校長也要服從上級的命令呀。”他笑了，“早點睡吧，好好學習。”

父親所干的也不過是那些復雜傷神甚至毫無意義的苦差。參加例會，記錄上級領導的指令，帶回學校傳達執行。是誰束縛了他的行動？是領導嗎？那領導的意志又是被誰控制的呢？我們，究竟是為了什么而奔波勞苦呢？我不知道，只是責任、權利、義務這些詞語在我腦中不停地閃現。

又想起了那個晚上。晚自習下課已多時了，昏黃路燈下仍看不見那輛玫瑰紅電車，我只好耐心等待。等待是漫長而尷尬的。我站在學校門口，汽車一輛又一輛駛來，同學一個又一個離去，我低著頭，試圖躲避那些自認為異樣或關切的目光。

“真是的，來不了就算了。別人的家長都那么準時！”就算此時我的心里充滿了抱怨，但是，我每次最后都是笑著說：“我才剛剛出來。”畢竟母親也是匆忙而辛苦的。工作的壓力，奔波的勞累，丈夫的遠離，我不敢給她再加上一條“女兒的叛逆”了。

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我這次決定要把心中的不滿全部發泄出來。我氣憤地走回教室，有點兒餓了，啃了幾口涼面包，又看一下課程表：今天媽媽是約定不來的。我記錯了。今天星期幾了？日子過的太快，我也記不清了。母親會不會抱怨我呢？一天中的各種計劃緊緊圍繞她的女兒，我希望她能時刻在我身邊。一周數次兩地來回，母親的腳步在我的牽絆下始終不能走遠。

又一個晚上，我打開玫瑰紅電車車門，父親和母親同時向我露出了笑臉。父親臉上的溝壑愈發清晰，彎起的嘴角上，胡茬細細密密。母親的妝容依然精致，眼角的魚尾紋若隱若現。我彎下腰坐在母親的腿上，用力關上那扇吱呀作響的車門，蜷縮進這方狹小而溫暖的空間。

放學回家的路上，同學們的電車雜亂無章地前行著，閃爍的尾燈交錯成一張大網，網里是學子們的歡聲笑語。

突然，一本書從前面的電動車上落下，正掉在我們的前方。父親急忙踩下剎車，母親抱我的力度增加了幾分。

“你的書掉了。”父親大喊。

掉書的女孩想急轉彎把車騎到書旁時，整個人摔倒在地。我和父親母親都下了車。女孩緩慢地從地上爬起，焦急地四處張望，眼神慌亂而迷茫。

“有沒有鏡子？”她向我母親看去，嘴角上的血和臉上的油皮讓我不由得擔心她的傷勢。父親眉頭緊鎖，指向醫院方向，語氣強硬地命令母親：“你先帶她去醫院！”

父親發號施令的態度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母親則拿出手機，讓她與家人聯系，并遞給她紙巾。我靜靜地站在一邊，一心只想趕緊回家睡覺，滿腦子還都是剛剛考試過后留下的數學公式。我看了看手表，十一點。我有些不耐煩，拉過父親讓他送我回家，母親則跟著那女孩去了醫院。

父親大聲呵斥我：“你想想要是你摔了沒人管，你怎么辦！”

“我只想讓我媽接我，我不想讓別人送我去。你知道人家怎么想的，還非讓我媽送她去醫院。”我不知從何而來的怒氣，或許是身體的困倦，或許是心靈的麻木，從她眼里流露出來的無助與迷茫，正是我所極力逃避不愿面對的；也可能，僅僅是被那本掉下來的化學書喚起了我對學業的厭煩情緒。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反駁父親：“沒愛心的女兒也都是你教出來的！”

吼出這句話后，父親愣住了，我也愣住了。良久，父親才慢慢開口：“你怎么這么沒有愛心。”而后是沉默。

我當然知道是要幫受傷的女孩，只是父親的做法讓我心生不滿。他的方式與我的選擇不一樣。母親和我前行的軌跡也不一樣，即使是有著相同的出發點。車還在繼續前行。

夏日的夜晚，清風送來陣陣涼意，母親駕駛的小車已經能夠準確地躲避路上一個個井蓋。父親依然在談論他的學校，母親還是會問我回家后要吃點什么。

我知道，父親的學校因為他的到來，變得煥然一新富有活力。除了上級領導分配的任務，他還是有可以施展個人才干的余地。然而，這算不算是帶著鐵鏈在跳舞呢。

我知道，與我的母親相似的千千萬萬個母親，不論是否為她們的孩子送去飯菜，不論是否與她們的孩子朝夕相伴，她們也都囿于廚房和愛。

我知道，就算我與那個受傷的女孩走著同樣的人生軌跡，都通過教科書來了解世界，我也可能會在回家時帶的是一本數學書而不是化學書。

縱然這個世界被眾多外力掌控，我們依然在為自己的志向而努力。即使每個生命都有著相同的起點，都駛向共同的結局，但是他們背后的足跡，前行、倒退、相聚、分離，連結成網，殊途而同歸。